礼拜六早晨,又起了旧金山那一款名满天下的大雾。礼拜五下午送来的衣服照例是一周最多的,那送衣服的板车又不太受控制,唯恐在大雾里头唐人街高低错落的坎坷石板路上冲撞了旁人,只好暂时搁置着,等中午日头起来、雾散了再去。
因为周五的临时邀约,这周本来答应好的市场街女孩子们的聚会只好爽了约。为表补偿,淮真一早起来,便与云霞一起去昃臣街新开的面包房喝咖啡吃菠萝包,为此还捱了阿福一顿教育,说,“茶楼菠萝包一分两只,新开的面包房却要一分一只,连咖啡都是大路货,哪里比的故土茶楼里喝一壶茉莉香片上算?”
趁和爹爹拌嘴以前,淮真执着那只盛牛奶的铜壶,拉着云霞在石板路上一路狂奔。霭霭的天气,两双皮鞋在石板的坡道里踢踏踢踏地响。沿街店铺老板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可慢些跑,早晨石头路滑,又拉着手,两人一块儿地摔下去,季老爹破财又伤心——”
两小丫头却一径跑远了。
自打面包房开张一来,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发出香气警报,大半条街弥漫着黄油与奶酥的面包气,哄的一众大人小孩睡眼惺忪,趿拉着拖鞋争先恐后地去店门口排队。
周末众人却都爱睡懒觉。两人抵达面包房的大门时,街上仍还冷冷清清的。推门进去时,第一炉菠萝包还未出炉,隔着烤箱,仍能见着两片尚未酥黄的面包之间夹着的菠萝油完整的模样。
两小丫头相视一笑,长长松了口气,踱步进店里。
店面窄而深,像个与世隔绝的巷道。面包房左侧有一条长长的玻璃柜,往常用来陈列面包,现下仍还是空着的。再往里一些有个咖啡台,上头放着一壶牛奶,一罐白砂糖,一罐方糖以供客人调制咖啡。云霞趁机在柜台前趴着打起盹,淮真将那只铜壶递到柜台后头,面包房的姐姐接过去放在手摇蒸馏咖啡机下头,预热了一下,“滋——”地一声,店里漫溢着焦香咖啡味。
出锅第一炉的面包自然也是属于她两的。纸袋里头装上菠萝包与皮蛋酥,淮真看见柜台里摆着的牛奶酥,又额外多要了两只。在唐人街街坊陆续醒转来面包房尝鲜以前,两人已提着铜壶,各携一只装满战利品的纸袋,满载而归的踩着石板路回家了。
十点过后,大雾渐渐散去以前,在各家各户的窗户、与少量时髦商铺的玻璃橱窗上氲上一层薄而朦胧的诗意。
淮真与云霞这才推着板车出门。板车在石板道上咕噜咕噜响,起个大早吃早餐的二楼邻居推开绿沿儿的窗户笑着向两人打招呼。起晚了的便不大高兴了:一家杂货铺骤然打开门来,从里头走出个没精打采的洋妇,用英文冲两人一通咆哮:“你们这些女孩全都是东方的魔鬼生的!”
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差、如塑料袋一般满是无法抹平褶皱的、不合季节的无袖包臀长裙,一双鞋跟粗而无当的十厘米白色高跟鞋使她在这个清晨突兀得像个进攻村庄的巨人。淮真侧头一看,看见她身后杂货铺的墙上漆着蓝漆,如此心下便了然了,走出几步,回头冲她大声喊道:“你呢,美国婊子,你是谁生的?”
话音一落,云霞目瞪口呆的回头将她看着。
两秒过后,两人挟着板车,在企李街上一通拔足狂奔。
道路两旁的人们统统推开窗来,只看到这薄雾的清晨里,洗衣铺两个扎了马尾的少女健步如飞,将板车在石路上划出颠簸巨响;三十码开外,那踩着高跟鞋的白种婊子尖叫着追了三条街也没追上,气得险些躺在地上打滚。
早晨这一通闹剧并没有让淮真与云霞收获多少胜利的喜悦。
乐极生悲的是,云霞新买的皮鞋底脱了线。更悲剧的是,鞋底彻底脱落的事,发生在下午三点钟,淮真送她前往去市场街的缆车站的路上。
两人在缆车站等候的座椅上,盯着那张大嘴的皮鞋,一时竟有些无言。
淮真说,“脱下来吧,我回去替你再拿一双。”
云霞有点委屈,“我今天去日本町……特意想要穿这双。”
淮真想起那个叫早川井羽的绯闻对象。又说,“那我拿去替你补一补。”
云霞脱下皮鞋,着了红色绒线的袜子盘坐在座椅上,声音变得很小很小:“那……可一定要请师傅快点。晚了可就赶不上电影开场了。”
淮真所知最近一家缝补店,距离缆车站所在的企李街有两个街区。
她一手拎着一只开了线的皮鞋,顶在日头下走过这两条街,心里有点急,怕这一来一回,到萨克拉门托街赴约肯定会迟到。
这样想着,她加快脚步,一路小跑起来。手里头那皮鞋,也像听了什么笑话,随着她跑步的频率,嘎嘎的张嘴。
此时的淮真并不知道自己的囧样被人看了个彻底。
即使移民新大陆百年过去,德国人守时的老传统,在这家庭里仍遵守的极好。
三点四十分,汤普森先生准时驾车载着西泽驶入唐人街。
入了市德顿街,西泽突然捕捉到车窗外,道路右侧一个熟悉的小小栗色身影在快步行走。
走着走着,她猛地狂奔起来,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在她手里一开一合。
车开过去一截,西泽觉得这身影有点眼熟,于是叫汤普森先生停下来,将车倒回去一段路。
又沿着道路,慢慢跟上。
栗色毛线长裙上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圆头的棕色皮鞋,在颠簸石板坡道上轻车熟路,健步如飞。即便在华人里也显得太过小巧的身影,西泽觉得自己没认错。
他低头看看时间:差一刻四点。
这里离约定的萨克拉门托街仍有十分钟脚程。
……搞什么?
汤普森也认了出来,笑道,“噢,鞋子坏了?”
西泽微微眯眼,这才看清她手里拎着什么——
两双烂皮鞋。
尔后她脚步慢下来,四下一找,钻进一间极为狭小的店铺里。
车停下,西泽推门出去,随着她走进店铺。
店是真的够小,天花板并不比西泽头顶高出许多。或许他再高个三英寸,或者重个一百磅,可能就进不来了。
店里采光极为糟糕,使得淮真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从身后趋来。
她将那双破鞋呈上,小口喘着气说:“吴叔,麻烦帮忙补补鞋,云霞急用。”
店老板不搭腔,坐在柜台后面慢悠悠的拿粗针棉线纫一双男士黑皮鞋。
她又说:“吴叔,真的很急,云霞光着脚等在车站呢。”
吴叔头也不抬的说,“十分钱。”
淮真连忙答应,从零钱包里掏出十美分放在柜台上。
吴叔又说,“晚饭后过来拿。”
“……吴叔!”淮真又往柜台上添了两分钱。
吴叔哼了一声,放下手里活计,拿起那双鞋瞧了瞧,一脸的嫌弃:“墨西哥货。”
说罢躬身劳作,针头数十来个有力起落,两双鞋便纫好了。
淮真接过去拎在手里,“谢谢吴叔。”
里头传来个妇女的声响:“小气鬼,晚辈的钱你也讹。”
吴叔说:“我小气讹来十二分,你今晚去同乡会打牌一分钟输个精光!”
妇女哼一声。
吴叔又高高仰起头,有点看不清来人面貌:“你也修鞋?”
淮真拿了鞋,一个转身,眼前一道黑,险些直直撞上去。
幸好那黑影及时后退一步,和她保持了点距离。
淮真脚下一顿,站直了身体,一个鞠躬,“不好意思。”说罢,侧过身,小小身躯,竟从那高大身影一侧仅可容膝的过道缝隙挤出去了。
没跑上两步,硬生生给腕上一股力道拽了回去。一百八十度转向,太阳底下,正对上一张一周没见的臭脸。
“跑什么?”他说。
“我朋友在车站等着——请务必等我十分钟!”
淮真鞠躬道歉,转身又要跑。
立刻又给拽了回去。
西泽一再忍耐:“……上车。”
淮真侧过头,看见屋檐下停着的那辆黑色福特,打开的门外立着汤普森先生。
她和汤普森先生对视了一下。
他笑着点点头,请淮真坐进后座。
和西泽并坐后排,淮真手里拎着双刚补好的鞋,一路无言的望着窗外。
车缓缓驶入企李街。靠近缆车站时,汤普森先生说,“是那个光着脚的女孩子吗?”
车并不能离电车站太近。车窗摇下来,淮真轻轻喊了声:“云霞。”
云霞坐在长椅子上直起身子,张了张嘴。
车靠近缆车站停下,汤普森先生请淮真将皮鞋交给自己,穿过马路,躬身放在云霞座椅下头。
西泽问,“还有什么事吗?”
淮真说,“能否回去都板街一趟?”
“……”西泽转过脸去,觉得自己耐心真的所剩无多。
不等他发话,汤普森先生缓缓发动汽车,原路返回距离洗衣铺巷道最近的萨克拉门托街。
车一停下,淮真从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逃出来,快步冲回阿福洗衣。
“季叔,季叔——”
阿福探出头来,“怎么才回来?”
“有看到柜台上那只背包吗?”
阿福拎着背包快步出来,递给她,“在这里,早晨放在外头怕有人拿走,替你收起来了。”
“谢谢季叔——我走了!”
“小丫头片子,看把你急的。”阿福直乐。
再次回到车上,西泽微笑着说,“中国式迟到?”
还不及想好如何向他表示歉意,外头钟声突然敲响四下。
淮真缓缓笑了,“中国式投机取巧。”
沉默几秒过后,身旁传来一声嗤笑。
淮真将那只背包递过去,还给他。
“……这是什么?”
菠萝包与牛奶酥用一只纸袋装起来,早晨塞了进去。除此之外,还有上次剩下的四千五百美金。
抖机灵式的大献殷勤完毕,淮真侧过脸望着窗外,险些能哼起歌来。
一阵窸窣声,伴随着纸质物品展开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车里响起一声轻轻的笑。
淮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过头,并未见他拿出那一袋唐人街美食。
窸窣响的,是西泽展开的一张报纸。上面大标题写着——
“女士接受男士邀请去约会,应该注意什么?请让婚姻专家史密斯来告诉你……”
西泽面带微笑,缓缓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