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铺对门杂货铺也等候了六七名警察,对于这种重点对象,自然要重点关照,淮真一点都不意外。
走到家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都没有西泽。
他与这群人非常熟,都是和共和党议员一起来的加州,但不清楚他究竟负责做什么。
也不知道他穿联邦警察衣服什么样……大概很蠢。
这样边走边看,前脚还没进阿福洗衣大门,便听见天爵推着空车在后面打趣她:“看谁呢看的这么专心?也不怕摔了。”
淮真回头,懒理他笑的滑稽,问,“今天有上门随访过吗?”
天爵将空车收进洗衣铺,说道,“那倒没有,只登记了住户职业年龄而已。”
淮真点点头,放下书包,往外又看了两眼:门口仆妇正将门板一条条拆开,陪着小心放警察进去。
“想念你的小情人啦?”天爵凑过来问:“他今天倒没有特意托人上门捎话……”
淮真想着,这样下一次杂货铺添了人,联邦警察应该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即便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解决,至少也能作为人口贩卖罪责的证据。
正思索着,便听见天爵在后头又补了一句:“不过他好像亲自上门来了,来时就我一个人在,问我我也不懂,就指指对面药店,说你下课后应该会去那里,他就去了……金发碧眼的高大个,是那个吧?”
第31章 天后庙街4
一进惠氏诊所大门,便看见金色头发,着卡其色外套的高大白人坐在问诊席上,惠老头手里执着一张药方,缓缓起身,正准备抓药。
淮真两步上前去接惠老头子手里药方,“我来吧?”
惠老头也不拒绝,手头一松,由她去了。
白人闻声回头来,淮真从他身旁经过,对他点头一笑。
安德烈视线随她转入高高摞入天花板的高阔药材柜台,停了停,以英文问候:“最近还好吗?”
她回头笑道,“刚测试过了,过了中国新年就去中学上课。”视线寻到高处的山楂,一脚踩上脚凳,又问道:“最近胃口不好吗?”
“是我的妹妹黛西。自从在圣玛利亚号上晕船开始,抵达旧金山到今天,都不怎么吃得下东西。”安德烈解释道,又问,“你也十分懂这个?”
淮真取了山楂与神曲进小铜秤,各量了九克。背对他说,“华人多少都懂一点点。”
惠老头以中式英文讲解:“每日餐前喝一碗,一周后不见好,再带她过来。”回头见淮真小心翼翼将七份药材依序称入桑皮纸,视线从淮真处落到安德烈身上,又问道:“你是她男友?”
安德烈笑着说,“不是。”
惠老头哦了一声,“那就没有亲情价了。一共两美金,仍原价支付。”
安德烈正从钱夹取美金,淮真立刻用说道,“惠医生,他的请算在我账上,我替他支付。”
“无情无份的,怎么就算你账上了?一个月统共就在我这里领二十五块,来十个这样的,一月白忙活了。”惠老头哼一声,“两块钱。”
淮真忙从药柜后头走出来制止安德烈付钱,又从钱夹的零钱里头数出两块钱来,对安德烈说,“算是我感谢你的。”
安德烈也不拒绝,由着她将钱付了。
惠老头将一堆美分攘进抽屉里,叹了口气,“谁跟钱过不去呢?”
安德烈接过药包,问,“你在这里打工?”
淮真点头。
“能否问问,赚钱做什么?”
淮真说,“我欠了一笔外债。”
“八千三百美金?”
淮真只好笑一笑。
安德烈又说,“其实你可以不用还给他。”
淮真抬头看他一眼,“以什么样的理由?”
“像是以他女友的身份。”
“看起来更像情妇之类的吧?”
安德烈低头看着她,想了想,“偿还欠款,换回一个成为他真正意义上女友的机会?这两者对他来说,其实区别并不大。”
淮真有些不解,但仍微笑着说:“我认为偿还欠款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情妇,也拥有选择与谁恋爱的权利,自始自终从不认为自己会因为任何原因低人一等。”
“你误会了。”安德烈忙为自己的失言表示歉意,“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百千三百美金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太大的数目,但对你一个尚未毕业的女孩子来说,挣取这笔钱会相当吃力——”
“我知道。”
“——你听我说完。黛西并非因为晕船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厌食,而是因为,自从下船以来,她不止一次听一个人问起‘女孩子八十五磅到底是有多轻’这种问题。因为这个,她开始试图节食:从一百二十磅开始。”
淮真一时没回过味来。
“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西泽很讨女孩子喜欢这件事大概只有他自己不清楚,”安德烈接着打趣道,“他家中长辈对他管教也极为严格,第一次听说他交了女友,作为朋友也实在替他高兴……不论你想挣钱也好,不想也好,都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如果你要挑选男友,请务必记得考虑一下他。”
淮真有点懵:“你专诚为这个来的?”
“倒也不是。西医医不好黛西,想过来找熟人找个靠谱中医,顺带来拜访你。顺便,西泽从我这里拿走的现钞,还回来时似乎多了一些。”安德烈从钱夹取出三百美金,“粗心大意忘记了?你现在应该很需要这笔钱。”
淮真接过来,“谢谢。”
“你英文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淮真笑了,“发音并不太好。”
“比我认识大多数中国人都要好。如果你很需要钱,情人节后周末的华埠小姐大赛需要一些讲解,一些别的州过来的商人与官员入住中华客栈,也需要英文很好的侍应。前一个在礼拜六,会支付你十二美金薪水;后一个礼拜五开始,直至礼拜六早晨,薪水有十美金,如果你想要这份工作……”
淮真有些不确定,“我兴许得待在……”
惠老头子毫不客气的插话,“春节后一整周,诊所不营业。”
安德烈微笑,看看时间,决定起身离开,走之前同她说,“那这么说定了?礼拜五早晨应该会有人带你过去客栈。”
淮真再次谢过安德烈,起身送他到企李街乘坐缆车离开。
回到药店,店里仍没人来,惠老头闲的哼起歌,一边哼哼一边写着药方。
淮真拉了条凳坐在他旁边问,“总不营业,有人生病怎么办?”
“上教会医院看西医去。”
“去西医去多了,不上你这里来了怎么办?”
“那不正好?省的花旗国大小报纸上总说我是个不可信的江湖骗子,我这骗子也乐得退隐江湖。”
“干嘛跟钱过不去呢?”淮真现学现卖。
惠老头翻个白眼,“你过不去,我过的去,我又不缺钱。”
“……”淮真竟然无言以对。想了想,又凑近前来,虚心求教,“这是个什么方子呢?”
“炮附子九克,干姜九克,党参一十五克,白术……”
淮真看的头大,“治什么的?”
“治体瘦虚弱!”
“哦……”她又琢磨了一下,“治我的啊?”
“肤色苍白,面无血色,手脚冰凉,穿个绿衣服就跟个葱似的,太阳一晒,蔫黄蔫黄。”
“……”
“正好,那白人叫你去华埠小姐大赛,你就去。去了,也好好看看那些个参加选美的姑娘怎么前凸后翘的,”惠大夫手掌笔划了个s型,将药方打太极似的顺势递给她,“去,给自己开十四服。”
淮真领命,双手接过药方,小心掀开板子进药柜后台去称方子。
惠大夫接着说,“一日一剂,复渣再煎。再早起沿企李街到都板街跑上四五个来回,专治你这小身板子。”
第32章 天后庙街5
1931年2月12日
亲爱的朋友们:
今天旧金山的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的。还有一个星期就是中国年了,华人学生可以不用去协和中文学校上学,可是公立理工高中的课程却仍然要继续。学校统共只有十二名华人学生,朋友们都可以呆在家中,享受过年气氛,可我们仍然要遵守花旗国的日历,每天坐在教室里上课,心却早已飘回了唐人街。同班两名男同学连续三天在地理课上心不在焉,遭到白人老师的惩罚。现在已经快要下午三点了,阿土和阿闰仍然在教室外面罚站,还没有吃午餐。
还有两天是情人节,十天以后将是华盛顿总统的诞辰,也是我们的大年初六。在那一天会有华埠小姐大赛,唐人街近千名少女组成的鼓乐队将沿着旧金山萨克拉门托街,一路敲鼓走进唐人街。因为我是鼓乐队的领队,所以我没法去到华埠小姐大赛给白人作英文解说。因为是州政府为中华医馆募捐举办的,薪资和白人一样丰厚,除了为少了一笔零花钱而觉得以外,最可惜的是没有办法和淮真一起行动。天爵这个周末去餐馆应聘了,是名叫“马车夫”的意大利餐馆,上班时间是七个小时。如果应聘成功,薪酬能有六十美金。如果他去了,淮真新年过后又开始上学了,爸爸一个人肯定会忙坏的。尽管这样,我仍然希望他能应聘成功。因为今年他已经二十一岁,再攒不够回乡娶媳妇的钱,(惠大夫说)他会憋坏的。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因为即便是在后厨洗碗,白人老板也不那么愿意雇佣黄人。
意大利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新移民,都是异教徒,就是力气大一些,也老爱欺负我们。听说弗朗西斯古和伽利略初中经常有暴力事件,因为这两所初中地处北海,是意大利埠,意大利男生比华人男孩多很多,华人学生经常受欺负。在伽利略初中上学方西乘电车回家,时常被同班意大利男孩从电车上推下去。华人男孩们也不服输,为此和意大利男孩们打架。黄氏会馆的少爷黄西,在斗殴时掏出手枪打死了意大利学生的头头杰斯·阿拉吉尔,被后来的警察逮捕并指控犯下谋杀罪。黄氏会馆痛失爱子,同时唐人街少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霸王,意大利男孩倒很少欺负同校华人男孩子们了,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知该从哪里计较得失。
白人只庆祝华盛顿总统诞辰,不庆祝我们的新年。从今天起,窗外许多屋顶都飘扬着镶有四十八颗白色五角星的国旗,多少也算有点节日气氛,也能给我们这一群出唐人街念高中的学生少许慰藉。《圣经》告诉我们,只要心地纯正,耶稣会像爱美国女孩一样爱华人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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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一开始,云霞每天结束理工高中的课程,休息时间都得不停练习鼓乐。每天九点回到家里,和淮真一起在昏暗钨丝灯下记完当天日记,累得立即趴在淮真桌上睡过去。
云霞睡着的时间里,淮真便悄悄在一旁将西泽交给她的资料译成德语。淮真觉得西泽要么多少认识一些汉字,要么便对哪些人与唐人街有所勾结心里有数,只欠缺一些实际证据而已。因为余下十份英文资料,有七份都与其中文翻译不相符合。大部分证据都是经由救助会拯救过后的女孩们提供的,女孩子们与传教士满怀希望,挺身而出,向政府揭露罪证,以为很快便能将人口贩子捉拿归案,拯救出更多受苦难的女孩们,却没想到资料就这么经由翻译之手再次落入贼人手里,将信息里提及的女孩,以及自己与传教士都至于了危险境地。
意外的是,其中有一份姜素赎身时的自述。这份资料是在一九一七年写成,距今有十四年。赎身时,姜素刚好二十一岁。在这份资料里,姜素自称自己是十四岁来寻找来美国淘金的丈夫的,被人拐卖到了旧金山做了七年工(妓女)。后来偶然有一天被洪爷发现她就是自己七年前在金山失散的第十房妻子(小老婆),立刻替她赎身,为她在都板街购置了一间杂货铺,将她登记为商人,替她缴纳了一笔税金,并为她申请了公民身份。
这个故事在任何人看来都有些匪夷所思。与小老婆七年后突然在妓管相逢这种事情概率究竟有多大?淮真觉得更可能的是,洪爷和那年二十一岁的姜素大抵就是简单的嫖客与妓女的关系,只是不知是情投意合,还是洪爷从这个女人身上发现了商机,所以联合起来制造了一场骗局瞒过加州政府,互相为利,在唐人街狼狈为奸数十年之久。
更让淮真匪夷所思的是,姜素竟然才三十五岁。看来妓女这行当果然摧折女人,如果不是看了这份资料,淮真险些误以为她至少是姑婆那一辈的。
写完所有翻译,淮真将每一份与事实不符的资料都仔细作了红色标记,折好放回信封里封存着。
直到周四,才有两名联邦警察携带了淮真的寓居证明上门来,同时向她索取了那只信封,却并没有替西泽捎带任何话来,大抵也算是遵守了周末的约定。
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触碰到了他人际交往的某种安全界限,令他有所不快。
大概是不会应邀来参加唐人街的新年庙会了,她想。
为此,她有一点小小遗憾,却没有因此不开心太久。
礼拜四开始诊所宣告闭门修假至年初十。惠老爷子给她发过年津贴——统共三十二美金。加上运送衣服偶尔收到的些许小费,以及阿福给她的少许零花,三三两两凑到一块,淮真统共也有将近三百四十五美金。
她自认实在没有什么经商头脑,给当铺小伙包了一张一块八十八美分的红包,委托他将镯子保管再稍稍久几月,余下的钱,她对比唐人街几家银行,最后锁定了存款账户利率最高,月利率有1.5%的富国快递。她粗略算了算,存款五个月,到手里能有三百七十美金。往后赚到的钱,应该也能考虑寻找一点契机,投资丝袜行业或者冉冉升起的邵氏影业之类的。
礼拜四下午,趁阿福有空,淮真拜托作为自己监护人的阿福携带那份寓居证明和她一起去银行存款。尚未踏入富国快递大门,淮真便见着门栅栏上一张脱了色的广告,上头写着:
——于1929年推出第一盘为有声电影设计的彩色胶片,柯达坚信,我们能帮助您顺利度过一切经济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