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怎么样。”他问。
她知道他也听到了邻座英文对话了,勉强笑笑,没回答。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叫她怎么辩解?
西泽看着逐一摆到桌上的餐盘,问她,“不讲讲这些都是什么?”
“七喜凉茶。”她回忆了一下,“许多种对人无害的植物熬制的,微甜,可以提神,降火。”
“噢。”
“冻辽参。材料很珍贵,味淡,传统上来说可以强身健体——各类报纸消极看待中国医生的医术时,你也这么认为的话,当它是一类点心就好。至少对身体无害;这一个,广东话说叫‘捞汁海蜇’,是海蜇头,带蘸酱,有些辣。你能吃辣么?不能的话,我替你换一个蘸料。”
“不用。这个呢?”
“蓑衣黄瓜。每一片都相连着,没有断开,很考验刀功,有一些像超市的腌黄瓜,但是更新鲜,有点酸甜。最近西医大肆鼓吹维生素c,我觉得倒不用去市场买药片,多吃一些新鲜水果蔬菜比什么都好。”
餐厅老侍应恰到时机将红焖排骨与青红萝卜排骨盅推过来。淮真揭开盅盖,香气立刻迫不及待从陶瓷盅溢散出来。
正不断数落着华人女士一切罪状的两名白种妇人,闻着香味也回过头来,望向淮真盛递餐盘的手,嘀咕道:“这是什么?为什么中午的侍应没有向我们推荐过?”
淮真刚开口,试图解释这一盅青红萝卜排骨汤。
“这个是——”
西泽打断她,“这个我知道。”
淮真道,“在香港喝过吗?”
“几年前在纽约哈得逊河,一位友人向我推荐过。他出生在英国,但家人在香港。”
隔壁妇人坐直身体,闻言,动了动,突然伸手招淮真过去。
西泽盯着她,“don’t go.”
声音不重不轻,足以让邻桌两人听见。
淮真刚好抬头对上妇人视线,此刻进退两难,只好尴尬笑笑。
妇人用德州英文说道:“我只是想简单询问一下。”
过了两秒,西泽侧头,礼貌微笑,德州口音讲的一丝不苟,“这位女士今天只为我服务。有问题请你们自己的侍应过来询问。”
淮真听懂英文发音里的长到夸张的元音,心里好笑到不行。
那妇人一脸难堪的撇嘴,向淮真投来求助目光,眼神里透露着想要和淮真达成“这年轻人脾气很怪很没礼貌是不是”的共鸣。
淮真只好用英文说:“如果对侍应不满,可以对她进行投诉,店主会为您换一个更好的——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让你感到失望。”
那妇人一脸莫名其妙,“像谁?怎么样?”
淮真一笑,看着她,不再回应。
过了两秒,妇人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言被人听见,脸涨的通红。
等菜上齐,那两名妇人再坐不住,借寻找丈夫为借口起身离去。
看着满桌子菜和唯一的食客,淮真笑问道,“需要讲讲都是些什么吗?如果朋友没来,最好先吃一些热盘,因为很快会凉透。”
西泽一手拉出身旁鸡翅木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淮真摇头道,“被老板看见,会被罚的。”然后又说,“我去询问一下是否有干净客房。”
惠医生开的药让她最近胃口出奇的好,饿的极快,那盅汤实在让她馋得不行。讲完这段话,淮真揉揉空空如也的胃,赶紧跑开。
很快寻到客栈老板,向他询问是否有多余空房间,并向他解释了西泽想要更换客房的前因后果。
听到陈贝蒂擅自作主,在客人房前徘徊不走的事,老板极为愤怒,当即决定将她换去稀缺人手的大堂;又让淮真去询问西泽是否愿意住老板自留的一间干净房间。晚些时候,他再亲自去向他道歉。
从大堂回二楼时,华埠小姐们来了。
人群随着《中西日报》记者一涌而进,将通道挤个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群里,淮真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仗着个头小,才得以飞快挤过人群。
终于摸到楼梯扶手,她立在台阶上,松了口气。
背后一连串掌声响起,淮真回头,远远瞥见几名头发整洁盘在脑后,旗袍外披着灰鼠滚边棉褙子,白狐抑或灰白鼠毛裘撒花披坎肩,或者考究毛呢大衣的女孩们微笑着的优雅剪影。
立着看了一阵,眼见人群又往二楼挤来,她赶紧几步步上高几级台阶。抬头一看,西泽坐在餐厅角落,远远望过来。
一眨不眨盯着她。
表情看起来……大概是觉得她有些辣眼睛。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的像连衣裙的绿旗袍,心想,不嫌弃也怪。
伸手将旗袍下摆抻了抻,让自己显得整洁一点。
西泽看着她一路快步跑来。
此刻嫌弃已经从眼里写到脸上。
光吃不长肉,我有什么办法?
淮真无视他的目光,试图用英文解释这种穿着:“这个是……”思索半晌,死活没想起旗袍英文单词。
“cheongsam.”
她点头,又望向楼下大堂,“适合身材匀亭,富有韵味的成年华人女性。”
大堂里,除开由主办方带领,在人群中惊鸿一现的华埠小姐身影,还有两名女士的倩影也颇为惹眼:
叶垂虹坐于餐厅橱窗边,手执汤匙,微掩红唇,与身畔人低声耳语;素淡的小小白丝翠茵植绣黄无袖旗袍上恰到好处雕琢身形线条,细腻修长的胳膊支在餐桌上,更显羸弱美。
旗袍倒是平平无奇,但领口两粒红宝石纽子却是点睛之笔。
另一人,不知何时从三楼客房出来了。被罚到这受累地,也深知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
步履摇曳,身形纤盈,移步而前;一出来,立即成为另一焦点。
重点是,那怡然无拘的神态,昭示着她十分清楚,并享受着成为这种焦点的全部过程。
尤其是对于那些带着今夜有着猎艳抱负前来华埠的男士们。
第37章 过街门楼4
有人,即使知道自己耀眼,也有心知今日要伴落叶,当陪衬。
而有人,即使已是绿叶衬花红的,也能不输于人,摇身一变成为独树一帜、万众瞩目的琴叶榕。
虽然知道后者贻弄风情,但好歹也为她身上这同款旗袍正了名。
淮真佩服,但确实羡慕不来。
“刚才过去了二十四个女孩,很美,有看到么?”
西泽淡淡道,“没。”
淮真道,“她们穿的都很好看。那么晚点我带你去选票那里看看佳丽画报?”
他放下餐匙,“不感兴趣。”
淮真一回头,见他已经放下餐匙起身准备离开,于是问道,“不等朋友?”
“我邀请了。然后她掉头跑开,刚才就在这里,飞快的,头也不回。”
淮真愣了一下。
朋友?
朋友。
她强压下想要微笑的嘴角,轻声说道,“抱歉……”
“一身离奇古怪的衣服,然后跑回来,像一阵风一样,跟我说抱歉。”
淮真低头想了想,又发出邀请,“是否去都板街走一走?街上很热闹。”
过了起码十秒钟,西泽才缓缓问道,“难道你之前不是这样打算的?”
淮真诚恳说道,“两周前我有征求过你的意见,但一直没得到回复,我就在想,你可能并不感兴趣。以防冒昧,所以再询问一次。”
“我从未说过不。”
“或者至少告知我你已经来了唐人街。突然打开门走出来,还是吵得正起劲时,怪吓人的。”
那一刻,刻薄与咄咄逼人统统从西泽脸上消失了。
他突然无意识的笑起来,然后低头问,“吓人吗?”
声音轻到离谱。
淮真从那阴晴不定的一声笑里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宁静,一种平等的宣誓,一种恬然,像一粒石子掉进水中会发出叮咚轻响那样顺理成章。
淮真听到自己心里也异样安宁,笑着说,“反正来了,不是吗。”见他因躲避陈贝蒂不及,身上仍穿着客栈备给客人睡觉时穿着的松软衣裤,又说,“我带你去新的房间。旧房间的行李已经带过去,现在已经可以更换。”
新的房间在二层走廊尽头,从哪里,透过雕花的窗户围栏看出去,可以看见墙边生长的一小排矮竹,是老板最喜爱的房间。在今天,也能最近距离接触佳丽们,条件得天独厚。
淮真立在门口说,“我去一趟楼下告知领班,以防他以为我偷懒。”又说,“我在时钟下面等你,时间你随意就好。”
“我没有那种‘随意’的时间。”他又回到那种惯常的冷傲,“十分钟后见。”
房门关上。淮真笑了笑,飞快走开。
虽然知道那堵门已经关上,却仍觉得身后有道目光,带着点好奇,一点探究,还有一点对未知世界的捉摸不透。
虽然不知引起这变化的契机是什么,但总不会是坏事。
穿过长廊时,一道大门突然打开。一个靓丽女孩扶着门内铜球,微微探身,小声询问,“这位妹妹,能否帮忙一下?”
她一抬头,辨认出那张在画片上出现的典雅脸蛋,点点头,笑着说,“文心姐,不过我只有十分钟时间。”
黄文心讶异的“啊”一声,笑道,“季家妹妹,我有听文笙讲过你。”
想了想,又说,“三楼八号房间,请寻一下约克·科纳。”尔后凑近前来,轻声说,“我的紧身胸衣忘在他哪里了。”
尔后微微收回身体,淮真看见她脸有些发红。
她微笑着说,“稍等我。”
到大堂告知领班带客人去街上参观集会,得到同意后,立刻沿扶梯飞快跑上三楼去。
尚未寻到八号房间,便看见长廊上一男一女正倚靠在墙上,相对谈天。谈天进行得不错,以使得那女孩发出愉快的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