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来,接过雨伞,向他致谢。
撑开,巨大黑伞,衬这一身肃杀黑衣和阴沉沉的天色,被风雨一起刮得湿漉漉。
零点四十分,他揿响了阿福洗衣门外的铃。
等待五分钟后,店铺内才有声音响起。脚步匆匆过来,拆开木板,将门拉开一道缝隙。矮小女人惺忪睡眼,抬眼仔细辨认出他的面容。
他记得这位中国妇人英文很好,便极有礼貌轻声询问,“i’m here looking for may may. is she home?”
(我找妹妹。她在家吗?)
话一出口,他发现自己声音在发抖。
女人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两秒过后,她很冷漠地说,“she’s out.” (不在)
他伸手挡了挡即刻被掩上的门板。
女人惊叫一声,“what are you doing?it’s midnight!!i’ll call the police, i promise!”
(看看几点了?我会叫警察的。)
他再次请求,“would you mind telling me where she is?”
(能否告知我她在哪里?)
屋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广东话问道:“罗文,谁呀?”
罗文一动不动盯着他。这年轻白人显然在雨里走了很长时间,头发与脸颊都湿漉漉的,脸白得吓人。
她叹了口气,“妹妹去念书了,明天晚上回来。你……明晚再过来吧。”
西泽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萨克拉门托街的。
那辆从奥克兰开来的车仍旧还停在那里,一见他,司机急忙拉开车窗询问:“还乘车吗?”
他顿住脚步,逆着水流,拉开车门坐进去。
司机说,“我看你孤零零一个,大晚上来唐人街,怕也不是回家,决定等你十分钟。原本要走了,幸好你回来得还很快……去哪里?”
“伦巴德街。”他说。
等从花街坡道上下来,他才想起,钥匙都在汤普森那里。不过他记得与隔壁连通的花圃围栏很矮,可以从那里翻进院子,绕进车库通到楼上。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木质围栏年久失修,淋了场雨,踩上去立刻哗啦啦洒落一地。他在这之前就已经跳进院子,以防自己整个滑进泥巴地里。
围栏倒塌的响动吵醒了邻居女主人——那个聒噪的,更年期的犹太妇女。她拿着铲子冲进院子,连带她养的德牧也一起冲了出来,对着趁雨夜贸然闯入的黑影几乎就要痛下毒手,被他闪身避开,又反手擒住胳膊。
他低声说:“黑兹太太,冷静点,是我,西泽。”
谢天谢地,女人终于停下尖叫,怔怔地将两只狗都赶回房间去,以免咬伤这位尊贵又英俊的老邻居。
他趁机走进地库,踹掉车库锈掉的铜锁,沿着楼梯进到一层屋里。
试探着开关两次电匣,没有任何反应——屋里黑洞洞一片,供电早已到期,电话自然也没法接通。
室内满带尘土气息。西泽上到二楼窗边,将所有窗帘悉数拉开,借着路灯光照明,恰好看见对面二楼窗户一个小小人影,在暴风雨里拉开窗户,祭出一只青面獠牙的兽头。
入夜,风雨声越演越烈,将窗户震颤出巨响。
他累极,在剧烈响动与湿漉漉的空气中入眠,又在呜咽的风声中猛地睁开眼睛。
龙头纸鸢!
天已经蒙蒙亮,窗户被蛮力“哗——”地推开。西泽拉开衣橱,给光裸上身胡乱套上一件短袖衬衫,赤脚走到窗边。
昨晚的狂风将树木折断,花圃中的杜鹃连根拔起,泥土席卷到整条坡道上。
雨水也将整个城市明黄的房屋洗刷干净,在发白天空下,洁净得有些夺目。
在明亮的光里他再次看见对面窗户悬挂的那只镶嵌了一整排硕大的鲨鱼牙齿碧蓝的纸鸢,一笔一划,和中国城墙上勾勒的图纹极为相似。
他心突然莫名跳动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他看见一个双排扣大驳领西装的华人男子,拎着两只纸袋,犹豫着站在那只龙头风筝下,辨认了一下门牌号,便躬身揿铃。
西泽莫名慌了一下,快步穿梭过两扇窗户,以方便看的更清楚一些。
几分钟后,那扇门打开了,走出来个趿拉拖鞋,睡眼惺忪的白人少女。
于是他又松了口气,立在床边安静看着。
少女似乎问了句什么。
门外拎早餐的男人答了句什么。
白人少女便笑了,冲里面喊了句什么。另一位白人少女拿着簸箕冲了出来,一股脑塞到男人手里,顺理成章从他手中接过早餐。
两位少女对着早餐哄抢了一阵,一起回屋去了。
男人显然有些无奈,笑了笑,脾气很好的躬身将门口泥土,断裂的枝丫与杜鹃尸体一一扫进簸箕里。
过了几分钟,大门又开了,从里面冲出来个华人女孩,从他手中将簸箕抢过来,连声道着歉。
西泽突然愣住,整个人被定在窗边,一动也不能动。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女孩不过在花街上昙花一现般一闪而过,又进屋去。
大驳领华人倚靠着门,从这一刻开始,一直看向敞开的门内,像是等什么人。
两分钟后,他等的人出来了。
两人在门口低声说了句什么,一起并肩走上坡道。
这一次西泽看清了。
那位华人男子等的人,一件藏蓝色直筒旗袍外罩一件校服外套,将头发绑成一条辫子;挟着书包,面目白皙,身量纤细。
也是他等的人。
他的女孩……
西泽转身冲下楼。在拉开门的那一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苍白的面容和乱糟糟的头发。
他没有管,就着夹趾拖鞋,推开门冲了出去。
这是第二次,第二次在这他妈该死的花街坡道上追她。
西泽看着电车开走的影子,在街边呆立半晌,扬手招来一辆从海滩开来的计价车。
计价车还没来得及追上电车,两站路后便在公立理工高中外的巷道停下。
两人说笑着从车上下来,一起钻进巷子里。
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失去叫她名字的勇气。
西泽支付车费,叫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跟着走进巷子里,远远看见她和大驳领华人男子作别,和一群穿黑色校服外套的学生一同涌进校园里。
他循着她的背影追过去,在门口被校务拦了下来。
巷子里,正对阔大门柱,有一间小小餐厅。第二次被校务拦截下来,并警告他会致电叫警察之后,他举手投降,妥协地转身走进餐厅,在靠近门边的橱窗后面坐下,叫了杯热红茶。
他坐下位置在餐厅角落,观看校门视野并不太好,因为最佳地理位置已经被人占领。此人进餐厅时就已经将外套脱下,只着了一件线衫。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那个大驳领。他点了一只可颂,三条churros以及一小杯浓缩,看起来食欲很好的样子。
而且也很敏锐。在西泽看他没多久,他也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目光坚毅,锐利。那一瞬间,他确认这华人至少参过军。
但他显然比西泽淡定自若得多。吃完早餐,将垃圾纸屑一丝不苟收进餐盘,才叫西班牙裔侍应拿了份报纸过来,靠着窗户闲散地阅读起来。
看他怡然自得的神情,绝对知道有人一直在窥看自己。
西泽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两个小时,红茶一动也没有动。他几乎忘了自己将近十八小时没有进食。
他什么也没做,只留心观察着校门与餐厅的一举一动。
不远处响起欢快的初级钢琴曲,几分钟后,陆续有穿黑外套的学生从校园里跑出巷子,偶有三两学生嬉笑着走进这家餐厅,在柜台用熟稔的西班牙语购买十字烤面包圈。
就在那一声接一声跳动的西班牙语里,大驳领将报纸沿边线一丝不苟地对折起来——他他妈的一定是个该死的强迫症——那一刻他心里这么想着。
然后他看见他的女孩站橱窗外,对这该死的强迫症敲了敲窗户玻璃。
那一刻餐厅里所有东西都模糊了,又清晰起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西泽发誓,接下来的两分钟,一定是他这辈子最糟糕的两分钟。
那个中午,凡是到过这家冒牌sobrino de botin校园小餐馆的人,都会看见一个脸色奇差,一头乱发,且衣品糟糕的白人拨开人潮,试图走向他日思夜想了整整半个夏天与一整个秋天的女孩时,那大驳领一早看出他的意图,伸手过来,将他拦住。
西泽顿下脚步,目光落在他脸上。伸手,正了正华人略有些粗壮的脖颈上系歪了的两粒纽扣。
他抬头,对上华人男子略有些诧异的目光,笑了一下。
而后猛地,对准他下颌就是一拳!
男人伸手一挡,截住他的手臂的瞬间瞪大眼睛。
一声痛呼之后,华人男子捂着肚子,微微弓起身体。
西泽躬下身对他说,“she is my girl.”
(她是我的姑娘)
他说罢转身,突然就对上那双疏淡的黑色眼睛。
“how could it be…”一个对视之后,一阵酸涩从心底涌上来,他听见自己声音都在颤抖地,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问她,“at last paid me $8000 for a lovely night, dating with another guy just after three months?”
(怎么可以,共度一个美妙的夜晚之后付给我8000美金,三个月又跟另外一个男人约会?)
话音一落,她在人群后退了一步,掉头就跑。
几乎同一时间,有人从后面拽住西泽的胳膊,阻止了他立刻追上去。
他反身又是一拳!
但这一次拳头立刻被挡住了。
华裔青年示好的笑了一下,说,“抱歉,有件事我必须先告诉你。他父亲希望我们约会,今天早晨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见面问好后的第一句话,她就告诉我,‘很抱歉打扰你,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告诉你,我每个礼拜日都会回家等电话,虽然我一直没有等到。虽然我不知道我会等到哪一天,可是只要他出现,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去他身边。’所以你知道吗,这只是个失败的约会。但我们达成了共识:既然我按照她父亲与我婶婶要求的,出现在她公寓门外,也有义务在下课以后,送她回家……”
西泽脑中有短暂空白。
然后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