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夏这些话,不是全对,不过,也差不多是全对吧。
可这些话,实在是过于刻薄了,他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人毕竟是人,生而即为人,哪怕全无教养,人还是人,不是蛇,不是狗,不是其它任何东西,人是灵性而善的……
第379章 蛛丝隐隐
郭胜跟着可喜进了上房,冲秦王,金拙言和陆仪一一见礼。
陆仪看着笑容满面,神情自若到不能再自若的郭胜,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就想到了阮十七,阮十七最近很忙,他问了他好几回,在忙什么,阮十七一个字不漏,眼前的郭胜,和阮十七,都是一样的有多聪明,就有多胆大,这两只要是合了槽……
“听说李六正和那帮士子要联名上书皇上,请求恩科,有这事没有?”金拙言先开口问道。
“有。”郭胜答应的干脆极了,“这事王爷不知道?”郭胜转头,看着秦王惊讶问道。
秦王意外的眉毛都抬起来了,这话怎么讲?阿夏?
“是这么回事,四五天前吧,六爷寻我,说到恩科的事,说诸士子满腔期盼,开恩科众望所归,恩科这件事,想替这帮士子做点儿什么,六爷这个人,两位爷,还有将军,是知道的,虽说性子单纯,也是个有主意的,我就让他自己拿主意。”
金拙言和秦王对视了一眼,他让李文岚拿的主意,必定是他想让李文岚拿出的那个主意!
“后来,六爷就寻了苏公子,苏公子倒是干脆的应下了,愿意牵这个头,只不过,他人小言微,让六爷去找唐尚书,李三爷自告奋勇,说他能请得动郑尚书,两位爷,还有将军也知道,唐尚书不赞成恩科,郑尚书说了,他附议唐尚书,就这样,错就全在六爷了。”
郭胜话里带笑,看着瞪着他的秦王和金拙言,“姑娘去看六爷时,六爷正哭着呢,姑娘就生气了,跟六爷说,想要富贵荣华,就得自己舍了命往前冲,没有把别人推在前头舍命,自己缩在后面,有好处一哄而上,有祸患一哄而散的理儿,就这样,六爷就跟那帮士子说了,愿意头一个署名,上折子求恩科。”
“阿夏……”秦王看着金拙言,说了阿夏两个字,后面的话就顿住了,阿夏是任性了些,不过这话不宜跟别人说,还是他见了她,当面跟她说一说吧。
“苏烨呢?缩了?”金拙言没理会秦王这半句话,盯着郭胜问道。
“苏公子干脆得很,说他跟唐尚书想法一致,去年春闱已经多录了不少人,确实不宜再加恩科,再说,今年里太子要大婚,照旧例,太子大婚是要加恩科的,现在加了恩科,到时候怎么办?”
郭胜摊着手,笑了几声,“这话有道理,其实我也不赞成加什么恩科,帝国溃烂不堪,略有小成,加什么恩科?哪有脸?不过士子们不这么想,他们恨不得一年加上十二个恩科,人人中个进士,荣华富贵。”
“你都不赞成,还推着李六往上冲?这不是小事,皇上动了怒,李六小命不保都寻常!”金拙言指着郭胜,气儿不打一处来。
“也就是递个折子,别的他们又不敢,最多斥责几句,不至于怎么样,有金相呢,还有唐尚书,都是极爱惜读书种子的人。”郭胜欠身陪笑,态度是恭敬极了。
“全具有病重,今天早朝,皇上走到一半,折转去看望全具有了,临近隅中才回来,廷议时,连金相都被皇上厉声厉色斥责了好几回。”秦王看着郭胜道。
郭胜一个怔神,“全具有?皇庄总管事?皇上?”
皇上和这个全具有这是多大的情份,上早朝的路上掉转去看望,一看就是半天,听起来这是伤心难过极了。
“说起来,全具有算是出自金家。”金拙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先皇身边有位姓金的贵妃,死后追封了皇后的,是全具有的妹妹,是胞妹,还是义妹,就不知道了,金贵妃进宫后,全具有投靠了先郑太后,先郑太后对他极是信任,皇上小时候,一年总要出宫见识一趟两趟,都是全具有卫护陪伴。”
郭胜不知道想到什么,直直的瞪着金拙言,金拙言迎着他的目光,“别这幅德行,我知道你心里又在转什么荒唐念头,没有的事,金贵妃进宫不到两年就死了,无出,金贵妃是被金家收养长大,先祖给了她金姓,这个皇后,也是看在金家的面子上。”
郭胜呃了一声,连连点头,“瞧世子说的,我什么也没想,哪敢多想这种事,照世子这么说,皇上和全具有情份深厚,也情有可原。”
“全具有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天了,跟六哥儿说,就是上折子,也晚一阵子,等全具有出了殡再说,别撞到刀口上。”秦王嘱咐道。
郭胜欠身答应,正要站起来,陆仪突然问道:“十七在忙什么呢?前天在我府上等了大半天,见了我,就问了句全具有病的怎么样了,还能活多久。”
郭胜明显一个愣神,“他问全具有的病干什么?这个我真不知道,回头我问问他?”
“你问不问都行,十七跟柏乔那场过节,你都知道,他混帐起来,没轻没重,你不看着十七,也要看在六娘子,还有你家姑娘的面子上,别胡闹的过了,收不了场。”陆仪看着郭胜,语气和缓。
“瞧将军说的,他问全具有这事,我真不知道,将军放心,十七爷最知道轻重。”郭胜连连欠身,又和秦王、金拙言告了退,转身出了门。
“他说十七问全具有这事,他不知道,可没说别的事他不知道。”金拙言看着陆仪,慢吞吞道。
“有一句他说的对,十七其实很知道轻重,要不然,也不能胡作非为了二十来年,毫发无伤。”秦王看着金拙言,接了句,随即笑道:“阿凤且安心,十七明白着呢,要不然,也不能赶着柏乔进京隔天,就拖上郭胜和徐家舅舅,去矮身陪礼,他精明着呢。”
“也是。”陆仪失笑。
郭胜没敢早走,等到平常时辰,直奔永宁伯府。
他从秦王府回去,一向是先到永宁伯府,或是自己,或是和秦庆碰头吃了晚饭,再回到自己住处。
郭胜往明萃院递了话,没多大会儿,李夏出来,郭胜将全具有病重等事仔细说了。
李夏听的极其专注。
全具有这个人,是在她当政之后,从旧日起居注中,经常看到的名字,几乎每次,都和赏赐联在一起,她当时曾经问过几个老内侍,这个全具有,凭的什么得了先皇那样的爱重,几个老内侍都不知道。
她当政头一个月,金拙言做了两件事,诛了全家九族,将金贵妃,也就是死了将近五十年的端敬皇后,抹了一切尊号,挪出皇陵,大约是挫骨扬了灰,从皇族皇陵中,彻底抹除了这位端敬皇后,仿佛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存在过。
“挑你手里最精锐精干最心腹的人,去查全具有和全家,还有金……这一头算了,只怕也查不出什么,听着,全具有只怕不只是皇庄总管事这么简单,既然从前皇上出宫游历,他能负责卫护之事,这个,不用我多说,你该都明白,把这些查清楚,”
李夏眼底闪动了丝丝说不清的光亮,从前那些她不在意,以及她在意了也没能,或是没敢查清楚的隐情秘事,好象露出了蛛丝马脚。
“是。”郭胜欠身答应,看了眼李夏,低低问道:“那上求恩科折子的日子?”
“改到全具有出殡那天,看好时辰。”李夏嘴角勾出丝丝笑意,皇上的脾气,她太知道了。
第380章 开酒乐事也
清明前的酒库开煮呈新酒,是京城一大胜事。
一大清早,丁泽安就跟着郭胜、徐焕,先去城外几间官酒作坊,没往里进,只在外面看了一圈,就折返往城里回去。
“先生看什么?”丁泽安想了半路,没想明白郭胜带他溜跶这一趟要看的是什么,只好上前问道。
“能看什么?出来的早了,随便逛逛。”郭胜随口答道。
丁泽安听傻了,徐焕勒马上前,捅了捅他,“安哥儿,歇一歇,别一天到晚想的全是这个那个,你郭先生也不这样,你看看这天儿多好,出来跑跑马,今天开煮新酒,没地方去,当然就是转转酒库了。就是今天一天,也没什么事,就是看景,看热闹,看美人儿,尝新酒,热闹一天。”
“你舅舅说的对,该乐就乐,只要别一味的高乐就行,你们看,那一片,一片绿烟一样,好看!柳树这东西,就是吐芽的时候最美,去看看。”郭胜说着,指着前面汴河边上笑道。
“那是隋堤烟柳,京城八景还是十景之一,当然好看,走!”徐焕示意丁泽安。
“是京城十六景。”丁泽安一边催马,一边笑着纠正徐焕。
从酒库到汴河边,再到东水门,十几里沿岸都是垂扬绿柳,纵马跑在宽平的堤坝上,河风拂面,绿柳招扬,扑面的春天的气息,让人心情好到想纵声高歌。
郭胜确实扯着嗓子唱上了,徐焕时不时嗷呜嗷呜扯着嗓子叫几声,郭胜唱的不知道什么曲调,听起来苍劲浑厚,让人热血顿起,可徐焕的嗷呜,就让人只有暴笑这一个想法了。
丁泽安笑的手都软了。
郭胜和徐焕谁都不理他,顾自唱的唱,嗷的嗷。
一口气跑的远远能看到东水门了,郭胜先勒了马,原地兜了个圈子,扬起马鞭甩了几个响亮的鞭花,哈哈笑道:“这景儿不错。一会儿咱们到东水门里观音院吃顿素斋当早饭,得吃饱了再去品酒。”
“那是河工?”徐焕指着离东水门不远,河边零零散散拉的很长的一队人。
“象是河工。”丁泽安从马上站起来,仔细看了看,“这个时候怎么还做河工?春耕都开始了。”
河工一向是农闲的时候。
郭胜眼里带着几分冷意,看着那群懒懒散散的河工,“这也叫河工?这条河平安无事了几十年,真都是托了菩萨的福。”
“真是奇了怪了,”徐焕额头全是汗,拿下幞头扔给小厮,“这河工上的银子,听说一年比一年多,这河又没大修大动过,照理说银子肯定不能少了,怎么还不如个皇庄的三等管事?”
“常家贵虽说是独子,可常定远不是,常定远上头还有两个哥哥。父子四人,常家贵自小爱美人儿,平均一年一个美人儿的往家里抬,这都是银子,常定远两个哥哥,也都是一样的爱美儿的脾气,到常定远,也是这样。爷儿四个就这么玩了二三十年的美人儿,还是这么豪富,这几条河不容易。”
郭胜指着汴河,一脸怜惜。
徐焕失笑出声,丁泽安凝神听着,他总觉得,先生在下一局棋,他正努力的想看到先生在哪儿落子。
“赵永富就不一样了,赵永富是独子,赵贵荣半路富贵,前半辈子日子太苦,对这美人儿,早就有心无力了,有了赵永富之后,就节欲养生保命,这么说起来,其实还是常家富贵些。”
郭胜松开缰绳,由着马自自在在的信步往前,他在马上,自自在在的晃着,和丁泽安说着闲话。
“先生,这赵贵荣不过管着一万来亩地,又都是小弓地,我仔细算过,就算把收益全截留下来,也供不起赵家那样的富贵,这中间的关节在哪里?”丁泽安忍不住问道。
“赵贵荣胆大包天,以后你就知道了,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也没查清楚。”郭胜甩了个鞭花,嘿嘿笑道。
“六哥儿不会有事吧?”徐焕突然问了句。
丁泽安脸色微变,急忙看向郭胜。
“六哥儿能有什么事儿?放心,肯定没事,六哥儿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还活不活了?”郭胜满口打保票。
丁泽安忙看向徐焕,见他哼了一声,就没再多说,顿时一颗心落定了回去。
一行人进了东水门,在观音院吃了顿素斋,再往里,人声鼎沸,马就骑不动了,金贵叫了个长随牵着马绕道送回去,自己带着人拱卫着郭胜等人,沿着汴河缓缓往里走。
到了州桥,正迎上远远而来的新酒队伍。
走在最前的,是去年的新酒第一,三丈多高的白布上浓墨泼洒,写着什么迎仙库高手酒匠,醖造一色上等醲辣无比高酒,呈中第一等等字样,四五个大汉举着,走的虎虎有声,竟有几分威武之意。
布牌后面,就是一车一车的新酒,一身雪白衣裤的酒坊伙计,用长长的舀子,盛出酒,送到提着成筐最便宜的粗陶酒杯的伙计面前,伙计举杯接了酒,递给路边的人。
两排酒车后面,是京城几乎所有的女伎。
开新酒这事之所以热闹非凡,酒占三成,这女伎,要占七成。每年开沽新酒,也是女伎们争辉斗艳,明里暗里排行论坐的时候。
女伎们都侧身骑在马上,马前一个精壮漂亮、一身黑衣的汉子牵着马,一路过来,排列分明,最前面的,是京城公认的上上等,戴着亮丽逼人的金灿灿宝石冠子,销金轻纱,极尽奢华,或矜持或柔婉,招摇而过,两边的闲人尖叫着调笑着,往一个个骑马缓行而过的女伎身上,扔着鲜花绢花。
“一等确实个个不错。”徐焕看着一等过完,点评了一句,“二等最没意思,三等参差不齐,最有意思。”
“你舅舅的话,也对也不对,这二等里……”郭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后面一阵哄然打断,郭胜忙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后面看。
在二等和三等之间,
他们那天在象棚看到的女伎樱草头上戴着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冠子头面,一件销金大氅一头搭在肩上,另一头从马背直垂下去,由两个打扮奢华的小厮提着,那匹马也一样的披满了金,挂满了宝石,这份富贵逼人,看的徐焕唉哟了一声,“这是把全部身家都披到身上了吧。”
“你也太小瞧人家了。”郭胜努嘴示意一左一右紧跟在樱草马旁的七八个长随,两个长随抬着只巨大的竹筐接花,再两个抬着半箩筐铜钱,走在外面的长随,不时抓一把铜钱撒出去。时不时,还有一堆一堆的鲜花绢花从不知道哪儿扔进大竹筐里。
得意无比的樱草后面,跟着辆大车,上面已经堆了足有七八筐满满当当的鲜花绢花。
徐焕看的拍着郭胜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女伎,以花儿论长短的?”丁泽安看的有点儿明白了,一边笑个不停,一边看着郭胜问道。
郭胜一边笑一边点头,“这样的蠢货,真是……这用力也太猛了,真是……”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唉哟喂!”看着又一堆绢花倒过去,徐焕跺脚暴笑,“她这不是独占鳌头,这是拿下了一湖的鳖啊!”
丁泽安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的直不起腰。
第381章 围观者
傍晚,樊楼阔大的一楼布置一新,通往后园的门全部卸了下来,取掉门槛,搭起顶棚,将大堂往外延伸出去,外面天色还很亮,楼内就已经灯火通明。
李夏和秦王并肩站在二楼一角雅间窗内,看着楼下挤挤挨挨的士子,女伎,和指挥着自家伙计,一桶一桶抬进新酒的各家酒坊的掌柜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