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急如火,常家贵脸都没顾上洗,也不骑马了,抱着衣服上了车,再由小厮侍候着穿戴整齐。
常家贵进宫是常进的,进早朝的大殿,他好象是头一次,在左右两列一个挨一个站着的朝官绝不友善的注视中,从殿门走到跪下磕头的地方,常家贵紧张出了一身汗。
“拿给他看。”在宫殿台阶上看过一回游鱼的皇上,看到常家贵,心情也不怎么好,沉着吩咐内侍。
内侍将士子的折子,和几份御史的弹折,一起递到了常家贵手里。
常家贵额头冒汗,眼前发花的翻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将折子递给内侍,伏地磕头不已。
“折子上说的,可是实情?”皇上看着不停磕头的常家贵,心里一软,唉,这是天灾,也不能全怪他。
“回皇上,不是,臣一向恪尽职责,从来不敢疏忽半分,皇上是知道的,臣从来不敢疏忽半分……”
常家贵被小丫头急急推醒,听说传他立刻进宫时,就受了几分惊气,一路赶过来,早朝大殿那一道道绝不友善的目光,和这满殿的威压,压出了他心底的恐惧,再看了那些折子,这会儿说是肝胆俱裂,也不算太过。
惊吓过度的常家贵,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错推出去,河道淤塞不是他的错,河道漫水不是他的错,淹了全城更不是他的错……
“……皇上最知道下臣,是……本来没什么事,昨天一早就该疏通的,是……罗尚书,是罗尚书,先是弄没了河图,后来……”
罗仲生愕然瞪着常家贵,他这是失心疯了?要把这盆屎扣到他头上?当着他的面?他怎么敢胡说八道到这份上?
“回皇上,”说到了罗尚书,常家贵零乱无比的心里有了主心骨,“罗尚书不懂水务,臣的话他又不听,本来昨天一早,就该疏通了,是他让人……是他的人,把河图,一屋子图,都淹没了,皇上明察。”
罗仲生瞪着常家贵,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金相面无表情端直站着,魏相那张脸,说不上来是无语,还是没有表情,王相年纪最大,看着常家贵,满脸的皱纹都挪了位,片刻,皱纹归位,看向皇上。
太子垂手站在皇上和朝臣中间,用力绷着脸上的表情,可两根眉毛还是控制不住的往上抬,栽赃栽到这份上,他算是开了眼了。
秦王站在金相对面,目光从罗仲生,移向皇上,皇上眉头紧拧,看起来很有几分怒气,可这怒,是怒常家贵的胡言乱语,还是对罗仲生的怒,或者兼而有之,可有点儿说不上来。
计相赵长海紧绷着脸,绷住笑意和无语,罗仲生这算是伸手摸了把屎。
吏部尚书苏广溢嘴角带丝丝隐约的笑意,只盯着皇上,皇上会怎么发脾气,可有点儿说不准呢。
礼部尚书郑志远的目光从罗仲生看向皇上,又看向太子,再移向秦王,以及紧挨秦王站着的二皇子和三皇子,这一对双胞胎眉毛抬的一模一样,这份不淡定,比起太子可差了不少。
刑部尚书唐承益神气平和,户部尚书严宽面无表情,兵部尚书江周以不修边幅不拘小节著称,这会儿两根眉毛抬出了一额头皱纹,看那样子,不知道是拼命忍笑,还是忍怒气。
罗仲生从常家贵看向皇上,他憋了一胸口的愤懑的血,可皇上不开口,他不敢说话,君前失仪可不是小事。
皇上紧拧眉头看向罗仲生,罗仲生急忙出列长揖,“臣还有一份折子,原本想着散朝之后,先递给几位相公。”
罗仲生说着,从袖子摸出份折子,双手捧过头,“这份折子里,只是臣昨天一天在都水监衙门理出来的。都水监衙门存放河图文书的五间库房,几近坍塌,库房里木架图册等,虫蛀腐坏,几乎进不去人,负责库房的小吏一共三人,已经着人看守住了。
照朝廷律法,都水监应每三年更新重制河图,自存一份,送工部一份,送宫里一份存档,工部自四十年前起,就再没收到过都水监送来的河图,宫里昨天傍晚给了回复,也已经有四十年没收到都水监所送河图……”
罗仲生得了机会,一句紧接一句的说着昨天姚参议和朱参议查到的都水监那些简直不可思议的现状,从河图,一直说到都水监三十多名小吏的异口同声,从上一任老常监事起,户部拨下来的河工银子,就是直接拉进常家,都水监的库房和帐房,从来没见过河工银子是什么样儿的,至于每年的例行疏通修缮,现有的小吏,就没人知道什么叫疏通,什么叫修缮……
罗仲生滔滔不绝,只说了小半个时辰,才一个长揖一句总结:“……请皇上明察。”
常家贵听傻了,罗仲生说的,有一多半,他都不知道,比如要往工部和宫里送河图,比如河工银子还要入都水监的帐,比如……那河又不是房子,怎么修?
皇上一脸木呆,都水监在他阿爹时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几十年来,都水监从来没出过任何事,京城水务,也从来没出过任何事,金相也从来没说过都水监有什么不对……
秦王眼皮微垂,都水监早在四十年前,就没有了,户部每年拨的,是常家的养家银子……
皇上呆了半晌,看向金相。
金相出前垂头道:“皇上,此事重大,宜先廷议。”
“嗯,就由金相主持,魏相王相,六部尚书,罗仲生回避,你们几个议议吧。散了吧。”皇上站起来,示意金相,“你留一留。”
金相跟着皇上退到后殿,皇上背着手站在殿内,低着头,好一会儿,才看着金相低低问道:“都水监这事,依先生看,会如何?”
“罗仲生为人谨慎,一向言必有据,他说的这些,只怕都是查有实证的。”金相低低叹了口气,“先皇一生英明睿智,没想到……”
“查实了,常家贵?”皇上有几分失神,好半天,才又低低问道。
“真要查实了,光河工银子一项,不只常家贵,整个常家……这是抄家灭族的罪。”金相又叹了口气。
皇上脸上一点点浮出悲伤,往前挪了几步,坐到榻上,“先生也知道,阿娘生了朕后,就一直病着,裘氏……裘氏只有常家贵这一个孩子,常家贵小时候,又常伴在朕身边,这满门……”
皇上看向金相,“还有别的法子吗?”
“都水监酿成如此大祸,常家贵罪不可恕,可下臣,和皇上这不察,也是大过,若是皇上能下一份罪已诏,再开内库弥补救济京城小民之损伤,就是皇上替常家贵担了这份大责,常家,就能保全了。”金相微微欠身建议道。
皇上呆了好半天,垂下眼皮,低低道:“国有国法,朕也不能身在法外,常家犯了律法,就照律法处置吧。”
金相有几分意外,欠身答应,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直冲而起。
第391章 圣心不可测
都水监这案子,廷议下来,由刑部唐尚书主理,会同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查同理,皇上准了,也就隔天,唐尚书就结了案,写了折子报了上去。
都水监那些破事,都是明摆着的,贪墨河银和毁坏河图两件,就足够了,别的,再多查一步,都扯着别处,一扯起来,门下中书三司使,六部和御史台,以及皇上,都有失察之罪,再查,就到先皇头上去了,实在不宜多查深查。
贪墨河银和毁坏河图这两件,已经足够抄家灭族了。
皇上拿着这份折子,对着金相掉了半天眼泪,将常家贵和三个儿子的斩立决,改成了赐白绫自缢,其余男丁,流徙三千里,女眷发卖为奴,家资全数抄没,退赔河银。
全家,全德清和全德明对坐炕上,两人中间的炕几上,放着常家贵案的抄本。
“城里城外,到处都在称颂皇上圣明。”全德清声音干涩的低低道。
“淹成这样,总要有个交待。”全德明看着那份抄本,“大哥别想太多,常家贵也太蠢了些,六部尚书,哪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他是被自己的愚蠢害死的。”
“搁浅的那几条船,你去……”全德清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你不能去,这有违孝道,让贵才去看着,等到天色落黑,悄悄的把东西送到城外吧。还有,阿爹阿娘都不在了,我想,这几天就把家分了吧,分家分居,把咱们家分成三份,我留在京城,让老三到城外住着,你,去南边吧。”
“何至于?大哥过于忧虑了。再说,现在分家,太引人注目,而且,常家刚刚出事,咱们就这样大动干戈的分家,只怕人人都得想多了,大哥稳一稳心神,就是分家,也得等半年一年,事儿平复之后。”全德明皱眉道。
全德清一只手抬起,用力掐着眉间,“你说的是,我是有些慌乱了,分家是得晚一晚,那让老三到城外阿爹墓地旁住着,带上大哥儿和二哥儿……唉,老二,我总觉得……算了,不说了,这一阵子你多留心,约束下人,千万不能狂妄自大,惹出事儿来。”
全德明答应了,看着忧虑忡忡的大哥,忍回了一声叹气,他心里的忧虑,一点儿也不比大哥少,皇上的凉薄,他和大哥一样,都是清楚明白的知道,可常家的事,还是吓着他了,皇上这不只是凉薄了……
秦王府那间书房里,秦王和金拙言隔着长案坐着,低着头抿着茶,陆仪站在窗户旁边,茫然看着窗外怔忡出神。
“这是不教而诛。”秦王放下杯子,越过陆仪,看向窗外。
“都没想到。”金拙言也放下杯子,看着秦王,“唐氏回去了一趟,唐尚书也没想到。”
秦王站起来,走到陆仪旁边,看着窗外水渍尚在的墙面。
“城里城外很热闹,称颂皇上圣明,都叫着要去看常家抄家,发卖女眷,还想买一个两个回去。”陆仪声调平平。
秦王仿佛没听到,慢慢仰起头,从格外干净碧绿的树梢,看向碧蓝的天空。好一会儿,转回身,看着金拙言,“皇上对我的情份,可远远比不上对常家贵。”
金拙言脸色微变,陆仪转过身,凝神听着秦王的话。
“邱贺和霍连城得尽快回去江南,柏景宁那边,跟郭胜说,让他去办,舅舅那边,你想想办法。”秦王先吩咐了陆仪,又和金拙言道。
金拙言下意识的直了直上身,带出丝笑意,欠身点头。
“以邱贺为主,尽量少提霍连城,邱霍两人,不能分开,这也是霍连城的意思。”秦王接着道:“常家灭门,罗仲生功不可没,罗仲生这个人,咱们都知道的,走的是稳中有进,与人为善的路子,他最忌讳这样的功劳,这会儿必定是一心想往下沉,而不是借机上扬,不会去争这场水患的功劳,只会让,那这一场水患满城称颂,民心可用的功劳,可以多往柏乔身上推,以后,禁卫和京畿兵马,要是能全放到他手里……”
秦王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金拙言和陆仪都明了的点头,禁卫和京畿防务,是绝对不可能落在他们手里,既然这样,放到柏乔手里,就是最佳选择了。
“王相年纪大了,已经上过两份乞骸骨的折子,我的意思,推苏广溢入阁。再请王相教导六皇子,六皇子的先生,都说不佳。”秦王接着道。
“好。”金拙言目光灼灼,“那吏部?”
“咱们不要,苏家要是能抓住,那是最好。”秦王声音低沉。
金拙言应了一声,站起来,“既然这样……小古早上说士子们要庆贺扳倒都水监这件大喜事,我没理会,我让人送几坛子好酒过去,再去一趟王相府上。”
“嗯。”秦王应了。看着金拙言出了门,陆仪也告退,出门去寻郭胜了。
郭胜看到那份抄家灭族的旨意,呆了片刻,一把抓起那份抄件,急冲而出。
这个结果,出乎他的预料,可这结果,肯定在姑娘的意料之中,姑娘到底想干什么?前儿他刚刚觉得想出了点门道,这会儿,这份旨意,把他想出来的那点子门道,打的全无方向。
李夏接过抄件,仔细看了一遍,放下抄件,抿嘴笑起来。
从前她那些隐隐约约的感觉是对的,金相果然如她从前猜想了很多回,却无从验证的想法一样,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
“那帮士子怎么样?”李夏尾声上扬,听起来十分愉快。
“以为这是他们的功劳。”郭胜冲抄件努了努嘴,“兴奋得很呢,说是今天要开怀痛饮,庆贺帝国除去一条大蛀虫,庆贺清平盛世,皇上乃千古少有的圣明之君。”
“那就让他们再去立件大功,全家那四条船,东西都还在呢?”
“在,汴河河堤这会儿还没露出来呢,船里进了水,想把东西搬走,没那么容易。”郭胜觉得自己又有几分明白了。
“要快,让他们都措手不及最好。”李夏不知道想到什么,一脸的笑。
第392章 看银子办事
李文岚在府里养伤出不了门,古六跟着众士子高兴了半天,豪气的拿了银子,请大家痛快乐一场,出了太学走没几步,小厮就急急忙忙奔过来,府里有急事,让他赶紧回去,古六只好别了众人,放了句用了多少银子都算他的,赶紧跟小厮走了。
这几天各个衙门都忙,苏烨自然没空出来。
不过古六苏烨他们在不在,并不影响这一群士子高涨的兴致,他们刚刚做成了一件大事,用他们书生之力,为帝国除去了一条巨大蛀虫。
在满街的疮痍和忙碌中,喧嚣骄傲的士子队伍,分外令人瞩目,士子们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中,高声谈论着他们的发现,他们的折子,他们的弹劾……
水还没有完全退下,龙津桥两头还堵着木栏,汴河两岸还暂时隔断,士子们沿着朱雀门街,直奔遇仙楼,那是南城最大最好,也是这会儿唯一一处能容纳他们这么多人的酒楼。
在遇仙楼门口,雀跃的士子们被一群迎门小厮拦下了,“几位爷,众位爷,实在对不住,小号今天不待外客。”
“昨天不是打人发和你们掌柜说过了?今天我们要外下你们会仙楼会文,这会儿不待外客是什么意思?”走在最前一个士子立刻沉下了脸。昨天他们打发人过来订好了的,会仙楼这是不想做生意了?
“诸位大爷,诸位举人老爷!”掌柜提着长衫前襟,从里面一溜烟跑出来,冲堵在门口的众士子团团长揖,“实在对不住,昨儿个是有人过来说过一句,今天要用一用咱们这会仙楼,可也就是说了一声,也没放订银,诸位老爷都是读过书的明理人,因为没放订银,小号也不知道诸位老爷来不来,后来又有人拿了现银,不是订银,一口气把所有银子都放下了,小号不敢不接,诸位老爷,诸位大爷……”
掌柜口舌极其利落,态度恭敬话说的无可挑剔。
一群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昨天打发人来订楼的,是古家六少爷……
“你这是看到银子花了眼了吧?昨儿个是古家六少爷打发人过来传的话,你们这会仙楼跟古家这样的人家,还一定得要了订银才算数的?”几个在京城住了好些年,从士子住成了帮闲,极其明白京城世情的士子,不客气的接话问道。
“这位爷,您这说的……昨天那小厮,可没说是古家要用,只是说有几位爷要会文,哪几位,也没留名姓,诸位爷都是饱读诗书,明理之人,象小号这样,开门做生意,不看银子,您说,还能看什么?您说是不是?开门做生意,总没有往外推银子的理儿,那也不吉利不是。”
会仙楼掌柜早就扫过一遍这一群人了,没有有份量的人,他这心里笃定,只是态度恭敬,话却半分不客气。
“诸位诸位,请让一让,略让一让。”散在四周的迎门小厮眼睛最尖利,眼看几辆奢华堆砌,亮丽到刺眼的车子过来,急忙从众士子中间,一边穿过,一边从众士子中间,分出一条宽宽的通路来。
樱草披着件杏黄底金线满绣薄斗蓬,满头珠翠,扶着个婆子的手,从车上款款下来,迎着众士子的目光,微抬着下巴,带着明晃晃有挑衅,一个个瞪回去,理了理裙子,再拉了拉斗蓬,看着后面几辆车上的小姐们都下来了,从众迎门小厮中间,在众士子的怒目中,昂然穿过,进了会仙楼。
“你把我们订下的地方,让给了这群下贱如泥的贱人?”离掌柜最近的一个士子,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怒目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