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去她房中看到奏书那天,更是白纸黑字,字字分明。
她喜欢他。并且,因为喜欢而慌乱纠结气恼——像所有十三岁的女孩子一样。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都是那么过来的。
成长,本就是一次次的憧憬、进取、丢弃。就像种子,自然而然地吸食着土壤、水分和阳光,然后慢慢发芽。
尤其是皇族,喜欢谁,惦念谁,恩宠谁,因为拥有比寻常人更多的权力,通常也就有比寻常人更为丰富的经历。
很多时候,这甚至是笼络权臣的一种手段。
所以他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一步步指引她,教导她,看她眼梢眉角的稚气一点点褪去,看她清澈无辜的眼瞳中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是蛹,化蝶,所必经的过程。
挣扎、纠结、疼痛,甚至九死一生,才能生出双翼的过程。
他是当世最好的养蝶人之一,见证了无数奇迹,旁观着它们的蜕变,赞叹造物的神奇。多情的外表下,无情却是扎进了骨子里。任凭蝶生蝶死,蝶来蝶去,过眼之后,不留痕迹。
而后,终于到了这一只。
此生最最重要的一只。
突然就变得有些失控。
蝶蛹不会说话,它们的挣扎安静无声。人却不同,会哭,会怒,会表达。
风小雅将发抖的手缓缓握起,注视着雪月下的谢长晏。她已足够克制,但悲伤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溢出,再湿嗒嗒地糊到他身上。
似丝,要将他也包裹进去,一起挣扎。
风小雅哑然,然后失笑,继续慢条斯理地梳理情绪。
这也没什么的。他想。
她若能抽离,他自为她欢喜;她若继续沉溺,他也可以陪同。无非是一场风花雪月,短短几年,或者几个月,错觉消失后,会转为更牢固的羁绊。
她身份特殊,是当世唯一可以跟他玩此游戏的人。
风小雅缓缓伸出手,这一次,却不再是抚摸她的头发,而是轻轻拈住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与自己目光交错。
这个女孩喜欢自己。
她的眼睛里写着满满的仰慕。
第34章 得见雪月(2)
仰慕的目光他见过太多。他的一生,自出世起便注定万众敬仰。所有人都渴望得到他的垂青。久经波涛之人,又岂会因一滴水而心神不宁?
可这月雪太美丽,映衬得这滴水,也就成了绝世的风景。
风小雅微微用力,与此同时,俯下身去,察觉到指尖那头的少女浑身绷紧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极黑极亮,鼻如玉葱,眉长入鬓,上半张脸就五官而言,长得不够柔婉,有种罕见的稚龄之外的锋利——
似曾相识。
思绪如正在依序编织的布匹,突然有一根丝打了结,整个机杼“咯噔”一停。
风小雅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与此同时,谢长晏突然动了。
她突然抬腿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风小雅没躲,挨了那一踩。
结果谢长晏反而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被风小雅及时扶住。
谢长晏飞红了脸,满目惊怒:“你、你、你……放肆!”
她的这种反应莫名取悦了他,风小雅唇角一勾,轻笑起来。
果然,他一笑,她就更怒,也顾不得形象了,提裙再次踩过去。这一次,风小雅躲开了。
谢长晏继续踩,用力踩,拼命去踩他的脚。“咔嚓”一声,某块冰面没冻结实,被她一脚踩碎。
风小雅反应极快,一把揽住她的腰旋了半身将她抱出来,可那只脚还是落进窟窿湿了半只鞋。
谢长晏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下一瞬,风小雅已抱着她冲向岸上的马车。
风飘玉屑,雪洒琼花,从犀颅玉颊间飞过,柔软与刚毅两相衬映,谢长晏不由得在心中赞叹:真好看。
严格来说,风小雅的五官过于棱角分明,气质又偏于沉稳,带着股不动声色的威仪,让人很难将他跟风流、俊美、英俊等词联系在一起。但谢长晏爱慕他,便觉得这世间再没男子比他美。
风小雅将她抱上车,伸手去脱她的鞋子时,谢长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当即就要拒绝。风小雅却抓住她回缩的脚,看了她一眼——那是一个不含任何杂质的关切眼神。“没事的,别在意。”
谢长晏的身体放松了下来,看着风小雅帮她脱掉湿嗒嗒的鞋子、微潮的袜子,露出冰凉的脚。然后,他从榻上撕了一截锦缎下来,包好这只脚,焐在了手心里。
原本无比私密的举动,却因为他的表情过于严肃和正经,显得不是很尴尬。
谢长晏想,她大概是受了什么蛊惑,明明时刻提醒自己要守礼明德,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此人面前破了功。
风小雅的手很暖,她本也不是什么体虚畏寒的女子,那只踩到冰水里的脚很快就热了回来。
未等谢长晏说,风小雅便先松开手,将被撕了一角的锦榻拿下来,卷了几下整个垫在她脚下。
然后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她。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一笑:“我的脚好看吗?”
风小雅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也笑了。
两人相视而笑,不知为何,因这一句调侃,旖旎全消,都觉坦荡自在了不少。
谢长晏的目光闪了闪,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知道会生气吗?”
风小雅随口答道:“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姑娘。”风小雅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再次用惯用的长辈姿态打发了她,“时候不早,回去了。”
他转身,正要去拉缰绳,就在这时,远远地亮起了一点光。
那点光从遥远的对岸上飘起,悠悠晃晃地升向天空,似要去触摸那轮圆月一般。
谢长晏好奇道:“那是什么?”
风小雅也看到了这点光,却是面色大变:“秋姜!”
什么?谁?
“你先回去,我有点事要处理。”不等她回答,他便解下了一匹马朝着那点光飞奔而去。
一人一马奔驰在银色的河面上,像两根拖得长长的带子。
谢长晏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
“夫君近日娶了个新妹妹。”
“听说是个沽酒的女郎,姓秋。”
“夫君新娶的妹妹,名字就叫‘姜’。”
商青雀的话回荡在耳边。
谢长晏有些慢半拍地想:对了,是秋姜。师兄刚才喊的,是他新夫人的名字。她也来了吗?
光点越飞越高,轮廓也逐渐清晰,原来是一盏孔明灯。
风小雅策马追着这盏孔明灯狂奔,一点点变小,最终整个人都融进了圆月中一般,消失不见。
谢长晏的表情由呆滞到震惊再重新转为错愕,最终低低地、狐疑地“咦”了一声。
车轮和来时一样,“骨碌碌”地响着。如此枯燥的声音,来时听,是忐忑是茫然;回时听却变成了一句句“为什么”。
谢长晏心中有个想法,像一颗深埋地下的种子,时不时就要挣扎一番。但每次挣扎过后,都会长高一点点,离破壤而出越来越近。
可是,刚才风小雅提及秋姜时的反应像一记闷铲,再次将种子拍回了深深的地下。
所以……是她猜错了?
谢长晏心头烦躁,目光落到自己被锦榻包垫着的那只脚上,越发烦躁。她拉着马缰,迎着呼呼冷风,想到居然还要自己赶车回家,便再也不觉得飘雪月夜有啥美的了。
内心正在愤愤然时,背脊的汗毛却莫名立了起来。
谢长晏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
她连忙扭头,可身后是车壁,哪里有人。再看前面,独剩下一匹马在任劳任怨地小跑着,道路两旁的民居全灭了灯,除了月光和雪光,再无别的光亮。
谢长晏觉得自己可能是累了,产生了错觉,当即加快速度,就在这时,险象突生!
前方路上拦了一道绊马索,黑暗中没看见,马儿一头撞上,栽了个大跟头。
马车按照惯性从冰滑的地面上横飞出去,眼看就要撞到路旁一侧民居的围墙上。
谢长晏大惊,当即就要跳车,忘了一只脚还裹在锦榻里,“啪叽”一下撞到车壁上。
正在万分危急关头,黑暗中前后左右突然飞出四道黑影,扑向马车,两人用臂拉住后轮,两人用肩顶前辕,硬生生地将马车逼停。结了一层薄冰的地面上被拖出了长长的痕迹。
惊魂未定的谢长晏望着那四人,一人将摔倒的马匹扶起,检查确认它并无大碍后,重新拴回车上,另一人检查车身,剩余两人急奔进了街巷。
最后,拴马的人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礼:“千牛卫备身左右拜见姑娘。姑娘受惊了。”
谢长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们是陛下的侍卫?
“这个绊马索……是怎么回事?”
“暂未得知。姑娘放心,我们的人已经去查了。”
谢长晏心想:是那个人。那个沉寂了三个月后终于又再次出手的幕后之人。难怪刚才觉得背后有双眼睛,自己的一举一动果然都被对方监视着,然而螳螂捕蝉,陛下的侍卫竟也一直跟着她。
如果不是幕后之人这次安放了绊马索想要她的命,这些侍卫想必是不会暴露的。
谢长晏的眸光转了转,那颗被拍回地下的种子又微微翘起了头。
千牛卫们并不多话,井然有序地赶车护送她回家。
谢长晏也没再问什么,坐回车里,靠在柔软的榻上,将事情反反复复地想了三遍。
依稀间,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火味。
谢长晏眉心一动,立刻掀帘,就见马车行过处,隔着一条街,重重树影中露出一角屋檐。屋檐下挂了个巨大的铜钟,在圆月的背景里剪出了完整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