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生子,本就是人生必经之事啊。”
“放屁放屁!”公输蛙脸上的伤疤彻底歪曲了,“婚姻的本质是稳定。当权者为了统治臣民,推崇此道,让百姓老实安分待家里。世家为了巩固血统,推崇此道,让姓氏得以延续。除此之外,啥都不是!”
谢长晏还是首次听到这种论调,整个人都惊呆了。“若是两情相悦呢?”
“哈!”公输蛙嗤鼻,“那是女人的想法。男人天性追求多多益善,为了繁衍,才编造出两情相悦的假象,让你们安分,听话,乖乖生孩子。你看你爹,骗了你娘待家生你,他自己出去各种潇洒。你娘,就守着那么一点两情相悦的念头,被骗这许多年……”
公输蛙说到这里察觉到谢长晏面色惨白,心想小丫头要开窍了,正在得意,却见她两眼一红,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住口!休要胡说八道!”
可怜公输蛙没防备,被力大如牛的谢长晏推了个狗啃屎,“啪叽”摔在一人面前。
那人穿着一双素白的鞋子,鞋子上半丝花纹都没有。
视线往上,是同样半丝花纹都没有的素衣。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口中“被骗许多年”的女人。
此刻天色已暗,夕阳将沉未沉,从郑氏身后照过来,为她勾勒出暗金色的轮廓。她的眼睛,便像是黄昏下的湖水,泛着粼粼微光:凄凉、伤感,却又异常宁静。
郑氏弯腰伸手,将公输蛙搀扶了起来,口中淡淡道:“晚晚,不得无礼。快向先生道歉。”
“娘……”谢长晏着急,此人口没遮拦,那番言论尽数进了娘亲耳朵。娘亲表面上并无异样,心中不知会如何伤心。可恶,自己要是早点发现娘出来了就好了……
公输蛙拍拍衣袖站好,训斥道:“莽撞!你如此推我,若触动了袖里乾坤,此地就全是死人了。”
谢长晏一愣。
“还有你——”公输蛙转头数落郑氏,“你一无知妇孺,自己憋屈也就罢了,还尽耽误孩子。看看如此美质良才,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公输先生!”谢长晏连忙上前,想要阻止他说出更可怕的话来,不想却被郑氏拉住。
郑氏冲她摇了摇头,然后向公输蛙行了一礼:“请先生赐教,妾洗耳恭听。”
可惜公输蛙是软硬皆不吃之人,郑氏如此客气,他也没半点好脸色,冷哼一声道:“谢家守着无为一道,若能贯彻始终,我虽不认同,但也敬一句了不起。但谢怀庸是钻营苟且之徒,打着避世的旗号,私下里将自家的女儿死命往天潢贵胄面前送。送了一个没成,再送一个……”
谢长晏皱眉,好家伙,此人竟是把五伯伯也给贬上了。
“你们这帮人,只想着将她调教好了当上皇后荣耀门楣,拼命灌输肃穆妇容、静恭女德之论,跟训象熬鹰般磨了她的本性,令她安于平凡,算什么长辈?”
郑氏脸色越发苍白,唇动了动,似想说话,却被公输蛙打断:“也是,似你这般自己都活得一塌糊涂的人,又怎顾得了女儿?总之,把她给我,自此以后,谢长晏跟你,还有谢家,都无关系了。”
谢长晏气得笑了:“且慢!”
公输蛙大手一摆:“你不用说,我跟她说!”
谢长晏实在听不下去,当即伸手又是一推,“啪叽”一声,公输蛙再次摔在了郑氏面前。
“你你你!”公输蛙大惊。
“我避开你的右臂了。而且,袖里乾坤若是这么容易触发,你也不敢带身上。”谢长晏挑了挑眉,“现在,先生能听我说话了吗?”
公输蛙闷声闷气道:“你说。”
谢长晏深吸口气,上前搀住郑氏道:“先生说谢家待我,如训象熬鹰,我不认同。何为训象?是指将小象拴在木桩上,令它无法挣脱,久而久之,长大后的大象也会乖乖待在桩旁。它的巨力是天生的。同理,鹰的飞翔之力也是天生的。可我呢?”
她握住郑氏双手:“先生之所以看上我,盖因我目辨远近,视达厘毫。但此技并非天生,而赖娘亲自小教导。”
公输蛙一怔。
第49章 冰解的破(4)
“儿时,娘亲教我做游戏——撒一把豆子,一眼间选出最小的一颗;一排茶水,看出哪杯不够八分。再大些学临摹,要求一眼记住后再往墙上画,中途不得回头。娘亲知我于画技并无天赋,只说画得像就好。正是因为她的要求,我才能如今日这般分毫不差。”
公输蛙皱起了眉头。
“熬鹰,则是为了让鹰助人狩猎,代价是让鹰失去自由。而我,可骑马,可泅水,可做一切与皇后无关的事情,更甚至,当我不想当皇后时,是娘亲出面,替我退了婚事。”谢长晏心头波潮起伏,声音却越发平缓——师兄曾说,当你想说服别人时,语速一定要慢,慢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
“先生看重我,我十分感激,但你辱我至亲,令我怒不可遏。我不会跟你走的,您请回吧。”
公输蛙的伤疤扭来扭去,把一张俊脸硬生生分成了两半:“愚昧!愚昧!短视!短视!蠢材!蠢材!”说罢一挥袖,扬长而去。
他气呼呼地走到院门口,突又停步,回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谢长晏道:“天子妻都满足不了你,真当自己做得了凡人妇?浪费时间!”
说罢,他终究是走了,再没回头。
谢长晏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朝郑氏展颜一笑:“可算把他打发走了,他是怪人,不知红尘疾苦久了,他的话,娘亲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他有句话却是对的……”郑氏的目光落在女儿紧攥成拳犹在颤抖的手上,“吾儿心高气傲,要怎样的姻缘,才能令你心甘情愿呢?”
谢长晏心中一悸。
知止居内,吉祥提着灯笼引着彰华走进书房。
书房内,所有物件都在原来的位置上,看不出丝毫曾经换过主人的迹象,与此对应的是,属于谢长晏的气息完全消失了,仿佛她从不曾出现过。连挂在笔架上的笔,都洗得干干净净,理得整整齐齐。
可她,明明走得很是匆忙。
彰华抬头看向博古架最高一层,青铜马车摆在原位,取到手中,想起那天那人将它掉到地上时的惊慌表情,恍如隔世。
“谢姑娘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包括时饮。”吉祥低声道。
彰华将马车放了回去,负手环视了一圈:“即日起,遣散仆婢,封锁此地。”
吉祥的目光闪了闪,恭声应了一句“是”。
正在这时,如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不见啦不见啦!陛下不见啦!”
吉祥惊讶道:“什么不见了?”
“字!谢长晏好不要脸,那幅字明明是借给她观赏的,又不是送给她的,她居然偷偷拿走了没有留下来啊!”如意气愤地说。
彰华闻言眉心微动,目光亮了一分:“《齐物论》?”
《齐物论》平摊在灯下,谢长晏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
她此番离京,除了自己的物件外,就只带了这幅字走。以往只是挂在床头观赏,这一夜,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发漫漫长夜,便取出来临摹。
才临了三个字,便停下笔,由衷感慨——彰华这幅小篆,真真是写得好。
正如他自己所言,写此书时心境平和,整幅字首尾连贯一气,呈现出理事圆融的从容气度。而她此刻心浮气躁,怎么可能写得好。
谢长晏放下笔,掩上了画卷。
她有点失落,还有点悲伤,并为这个样子的自己而感到有点失望。
难得陛下宽宏大度,放她自由,还她安宁。可她心底这股子黏黏糊糊的恋恋不舍又算怎么回事?
若真这般不舍,干吗要去试呢?做个得过且过的糊涂皇后不就好了吗?
眼角余光,看见窗外月光下的梅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她退了彰华婚事是不甘心。
客栈掌柜硬要在这里种梅树也是不甘心。
这世间,不甘心之人、不甘心之举总是这么多。
谢长晏盯着逐渐枯萎的梅枝,突然起了执拗之心,当即提灯出去。先将地上的积雪铲掉,把碎枝干和沙石埋进土中,再用竹竿立了个三角将树干固定,缠上一圈圈绳索保暖。最后将所有枝条全部剪掉。
做完这一切后,天都亮了,她大汗淋漓,出了一身汗。
“都说梅树在北境活不了,呐,我尽力了,你也要争点气啊。”
手指从粗糙的树皮上划过,感应着指下的纹理起伏,像在触摸一颗不甘的心。
正思绪云骞时,听郑氏唤她:“晚晚。”
谢长晏回身,就见郑氏一脸不满地走过来:“你这孩子,天天不睡觉的,是不要命了吗?还有,你把梅树剪成这样,可知会过店家了?”
谢长晏一愣。她一时兴起就做了,倒忘记了还有此礼。“我现在去说。”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外头一阵喧哗声。母女二人对视了一眼,郑氏示意她戴上帷笠,这才走出去。
只见大堂人潮汹涌,竟是比昨日还要多了一倍,群情激昂,显得十分激动。
谢长晏打听道:“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纷纷涌入耳朵,筛选之下拼出了大概:因为渭陵渡口不能用的缘故,部分商旅昨日改道去渭渠了。谁知渭渠那边正在施工,将路封上了,那些人没办法,只好又折返回来这边。如此一来,原本就人满为患的客栈更加拥挤,实在是凑不出房间了。一个自称姓胡名智仁的商人提议闲着也是闲着,让精壮汉子们去渡口蹚冰拉船试试。
“打探过了,冰层也就十里左右,入海就没了。拉一拉,就出去了。”
如此,以客栈大堂为据点,在胡智仁的主持下,开始报名分工,倒也井然有序。
谢长晏想了想,对郑氏道:“娘,我去看看。若能成,咱们今日就能走了。”
郑氏似有顾虑,但终未阻止,只是拢了拢女儿的衣服道:“你且等等。”说罢回院取了一件狐裘过来,披在她身上:“去吧。”
谢长晏发现这件狐裘从未见过,针脚崭新,不禁扬了扬眉。
郑氏叹道:“这是九月时你猎来的狐皮,我缝啊缝,眼看就缝完了,却要离开玉京了。家那边用不上这么厚的冬衣,还在想要不要放弃算了,结果耽搁在了这里……最终还是穿在了你身上。”
谢长晏哈哈一笑:“看来是我的就是我的,天意啊。”
她告别郑氏,骑上马跟着那些精壮汉子一起到了渡口。冰层依旧坚挺,在旭日下闪闪发光,用铲子凿了一块,厚达三尺,大家都很受打击。如此一来,蹚冰的难度越发加大了。
胡智仁却早有准备,命人拉了一车烈酒和一车皮裤过来,将酒和皮裤都分派给大家。大家穿上裤子,喝了烈酒,头脑一热就下河拉船去了。
不知是谁先唱了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其他人跟着和了起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草木枯竭的冰河之上,百余名孔武有力的大汉,手握缰绳,齐心协力地拉着船蹚冰前行。东风酷寒,阳光却是那么明亮,照着每个人的脸,闪烁着希望的光。
谢长晏骑在马上,站在河边,望着这一幕,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不甘心之人这么这么多!
但正因为不甘心,不安分,人类才披荆斩棘,走出了辽阔天地!
谢长晏突然摘了帷笠,下马奔进人群中帮忙。
一汉子笑道:“姑娘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去去去。”
谢长晏握了一把他的手,该汉子面色一涨,顿时不说话了。
歌声欢快嘹亮,一声接一声,仿佛能传到天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