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国府衙办事效率极高,在端午的带领下,二人很快办好手续,登上了开往燕国滨州的官船。船上多是去燕贸易的官商驿使,如他们这样身戴枷锁之人极少,因此上船时人人瞩目。彰华还在左顾右盼,谢长晏低声道:“低头!被人认出了怎么办?”
“那就能直接回宫了。”彰华信心十足。
谢长晏无奈地想,看来这心态倒退了,智力也跟着倒退了啊。
说话间,端午拉开脚下的舱门,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冷冷道:“下去!”
“差大哥,给个好点的房间住呗。”
“没收到靴子前,一切免谈!”端午抬脚,一人一脚,将二人踹了下去。
谢长晏只觉身子一沉,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掉进了一大堆柔软的稻草里。紧跟着,彰华也掉了下来,却是半空一个翻身,稳稳落地。
二人环视四下,光线昏黑,好一会儿才能辨认出四周堆满了箱子,箱子上贴着封条,还盖了官府的戳,都是些运往燕国贩卖的货物。除此外,还有好些压船的巨石。
谢长晏不禁啧啧道:“此情此景熟不熟悉?跟你六岁时一样的遭遇啊……”被关在了船底的货仓里,真真是暗无天日。
彰华背对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谢长晏走过去,发现他在研究身上的枷锁,片刻后,他的手不知怎么一动,枷锁“咔嚓”一下分开了。
谢长晏震惊:“你还会这种技能?”
彰华道:“感觉应该可行,就试了一下。”他解开自己的锁后,又来帮她。过不多时,谢长晏的枷锁也打开了,被扔在了地上。
“要是被端午哥看到,估计我们的饭就没了。”
“我去上头找点吃的。”
“找?”是偷吧?
彰华的脸果然红了一下,在偷不偷食物间纠结了一会儿,道:“那等他快进来时我们再把枷锁戴上吧。”
谢长晏忍不住笑。其实彰华说的并不是多好笑的话,但因为实在跟他之前反差太大,所以看在她眼中,总觉好笑。
彰华没再说话,低头去看他身边的箱子,封条上写着里面的货物是蓝焰。
“宜国的焰火还真是巧夺天工,独树一帜。蛙老时常感慨他们的匠人不务正业,心思全耗费在了享乐上。说到这个,他跟你可都是务实派。”谢长晏拍拍箱盖,忽想起之前的事情,神色微肃。
“对了,我还没跟你说正事。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彰华的手缓缓从箱盖上抚过:“什么?”
“今天七月十九,距离长刀海峡红船爆炸已过了大半个月。为何这半月里,如此风平浪静,没有听到任何传闻?”谢长晏分析道,“这说明,燕王遇难失踪的消息被刻意封锁了。那么,会是谁封锁消息呢?”
彰华沉默。
谢长晏便把自己想的全说了出来:“两种可能。一是保王派干的,为了避免政局动荡引起恐慌,只能私底下找你;二是反王派干的,用我为饵引你上钩杀了你,趁机夺取政权。我本以为是第二种,现在却又不好确定了。”
“为什么?”
“如果是第二种,他们应该抓紧时机改朝换代,对外散布燕王遇难的消息,选个新诸君出来,尽快登基。可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宜国这边半点风声都没有。”
彰华拧起两道好看的剑眉,陷入沉思。
说到这里,谢长晏有点内疚:“是我对不起你,害你落得这般境地……”
彰华终于侧过头来,暗淡的光影中,他的眼眸亮得有些惊心动魄:“你还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被令姐关在船舱里的那一天,胡智仁进来对你用强……”他的声音停了停,再响起时,带着几分怒意,“然后呢?”
谢长晏脸上一红,紧跟着,心急促地跳了起来。
两人坐在子舱里在大海上漂时,她对着昏迷不醒的彰华描述了两个月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时,讲到那里就停下了。在牢中,对醒来却失忆了的彰华描述往事时,则轻描淡写地避过了这一段。
他本不该注意到这个细节,现在却问出了口。难道……
“你想起来了?”
彰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见这些个箱子时,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些片段,似乎你曾跟我说过此事。那么——后来呢?”
谢长晏心中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落,最后揶揄地眨了眨眼睛:“你希望如何?”
彰华不说话。
谢长晏便笑了起来:“好了不逗你了,事实是——”
她的话没能说完。
彰华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然后一带,将她抱入怀中——这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动作,在万毓林他们再次相见时,他就曾经这样抱过她。
明明已经足够坚强地面对任何事情,明明已经学会了豁达从容地看待人性,明明不会为不该伤心之事伤心……却在这样一个拥抱下溃不成军。
谢长晏想,原来她心中竟是那么在意那天胡智仁对她做的事情。
哪怕他并没有真的得逞,哪怕其实那只是很短的几息之间,当他刚撕开她的外衣时,谢繁漪就进来了,沉着脸逼他出去。
胡智仁满脸不甘,却不敢违抗谢繁漪的话,抹了把被谢长晏咬破的嘴唇后挥袖而去。
谢繁漪则走到衣衫凌乱无比狼狈的她面前,淡淡道:“你本不必受这样的委屈,只要你肯配合我行事。”
她记得她当时也笑了,笑得不见丝毫悲伤:“我不委屈。因为,姐姐你来救我了呀。”
不知是不是那句话触动了谢繁漪,谢繁漪没再说什么就出去了,此后,再没有任何人来打搅她。直到燕王来,翁氏才进来把她抓出去……
谢长晏回忆那段往事,明明只过去了半个多月,却感觉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而此刻的她,像个反应极为迟钝的孩童,被咬破了心,在半个月后才疼痛地哭出来。
“姐姐、姐姐她连同胡智仁,故意、故意那样对我……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跟胡智仁设计好了的……连用强那一幕,也是她的手段之一……”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了,纵然棋艺没有多少长进,对陷阱却训练出了敏锐的感应。胡智仁看似失控的情绪里,动作却极有分寸,该脱的全脱了,不该碰的都没碰。谢繁漪进来的时机又是那么好,好到分明就是一场精心算计的戏码。然而,看穿那点,只令人更悲伤。
谢长晏在彰华怀中哽咽,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衫:“我是她妹妹,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要不是你救我,要不是你牺牲自己来救我,我已死了……”
如果不是彰华刺自己心口两刀,阻止了翁氏继续对她施虐;如果不是爆炸之时彰华扑过来救她;如果不是蛙老事先制造了子母舱……她谢长晏此刻已是一缕孤魂,跟父母一样,满含冤屈地死去了。
而置她于死地的人,是她从小到大视为楷模的姐姐!
谢长晏哭了个天昏地暗,淋漓尽致。最后哭累了,依偎在彰华怀中哽咽。就在那时,彰华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有人来了!”停一停,又补充,“不是端午。”
谢长晏连忙止住哽咽,坐直身体,看向舱门处。
不一会儿,那处的门板果然偷偷拉开了一线。紧跟着一根小竹筒伸进来,吹出了团团白烟。
角落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彰华示意她屏住呼吸。
谢长晏点头。憋气是她的长项,在潜水时能长达一百二十息之久。此刻静坐着不动,能坚持更长时间。
而彰华因为会武功的缘故,显然比她更轻松。大概坚持了二百息后,谢长晏有点憋不住了,身子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往外冒泪。
再坚持一下!就当是在海里捞珍珠,还有冰下救人!那么困难的时候都熬过去了,这次也可以的!再坚持一下!
她在心中拼命给自己打气。
然而,胸腔越发紧绷,感觉下一刻就要炸掉。
正要豁出去时,彰华忽然俯身过来,渡了一口气给她。
这下子,胸腔得到了松缓,大脑却“砰”的一声炸开了。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渡气之后就退回原地的彰华,只觉两耳嗡嗡,嘴唇麻麻,一时间,心中竟溢出了满满的甜。
她就知道他会喜欢她!
他果然是会喜欢她的!
若不喜欢,怎会用这么亲密的方式为她渡气?
谢长晏正在欢喜,彰华却已纵身扑了出去。与此同时,舱门全部拉起,陆续跳下四个人来。
未等他们落地,彰华已扣住一人,一推,此人倒向其他三人,将他们全都撞倒在地。
然而,四人的反应亦很快,立刻翻身跳起冲向彰华。
“他们没中迷药!”一人喊道,“抓女的先!”
第102章 阽危之域(3)
彰华连忙缠住三人,但还有一人趁机冲到了谢长晏面前,刚要动手,一口大箱子迎面砸来,重重砸中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都打飞出去。
砸箱的女壮士见此招奏效,当即又抓起另一口箱子自卫。
而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吵什么吵?再吵不给饭吃!”
谢长晏一听大喜:“端午哥救命啊!”
端午果然加快脚步冲过来,一俯身看到舱下的打斗,当即面色一沉,拔刀跳了下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动手?”
四名刺客不答,手上越发狠厉。
端午加入战斗,帮彰华分去了小半压力,再加上谢长晏虽不会武功,却能自保,不多时,端午腿上中了一剑,但同时也擒下了一人。正要审问,那人“咔嚓”咬碎牙齿自尽了。
这死状虽是第一次见到,但听过很多次。谢长晏顿时变色道:“他们是如意门的!”
“什么是如意门?”端午果然不知道。
其他三名刺客见机不对,扭身要跑,却被彰华堵住舱门。眼看逃不掉,三人同时咬碎牙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端午点燃火折,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照清四人的脸,俱是二十出头年纪的英武男子,身穿船夫的衣服,除了口中那颗毒牙,没有任何其他鲜明的特征。
端午皱眉,不悦地看向谢长晏和彰华:“你们是如何得罪他们的?”
“差大哥,是他们莫名其妙就下来杀我们啊!我倒要请教一下,这不是你们宜国的官船吗?怎么会有刺客?”
端午沉着脸,目光突然一利:“你们的枷锁呢?”
彰华正要答话,谢长晏拉了他一把:“这四个刺客先是吹迷烟,我们假装昏迷,他们就下来解开了我们的枷锁,想把我们背走。我们趁机出手,跟他们打了起来。幸好差大哥您及时赶到,否则我们就被他们带走啦!”
端午狐疑地扫视了一圈舱内的情形,还待追问,谢长晏道:“差大哥,你不及时上药吗?”
端午看了眼还涔涔流血的腿,冷哼一声:“此事非同小可,我须向上头汇报。你们给我好生待在这里……”
“那万一还有刺客来怎么办?”
“那你们跟我一起去见此船船主!”
谢长晏道:“行,不过不能这么去。”
半刻钟后,谢长晏跟彰华换了刺客的衣服,打扮成船夫的模样,跟着一瘸一拐的端午离开底舱,来到上层。
此船比起谢长晏的红船要大了足足一倍,然而谢长晏一路走过看过后,低声对彰华道:“宜国的造船术真是华而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