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训斥的是。”贺成不再说,恭送吴典寅一行人从后面出去,他又往衙堂瞄了一眼,杜九言还依旧在,他拂袖气冲冲地离开了。
杜九言正在李明珠几个人交代,“现将乔妈妈的棺木重新下葬,再做几场法事吧。”
“好。”李明珠点头,樊安益接了话,低声道:“杜先生,我们现在就是等了吗?”
杜九言回道:“回去再说。”
“好!”樊安益应是,带着大家抬着棺木,徐徐出了衙门。
外面的百姓并没有散开,大家沉默的让开了一条路,在拥挤的街道上,没有任何声音,乔妈妈的棺木从众人中间穿过,忽然,不知道是谁是手伸过去,低低的道一声,“我来帮你们。”
“我来。”
“我来。”
“我扶后面。”
一时间,乔妈妈的棺木,被抬了起来,扛在十几个人的肩膀上,高高的穿过宝庆城。月前,乔妈妈死后,虽送了陪葬,却依旧是一口薄棺草草埋在城外,没有人送终没有人摔丧,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但是今天却不一样,那么多只手托着她,让她堂堂正正的,什么都不用害怕,去一个没有虐待和恐惧的地方。
“多谢!”金秀几个人跪在人群后,磕头,“谢谢大家。”
“谢谢了。”
有几位妇人将她们扶起来,哽咽地道:“都是苦命人。人一死这一世的孽债就了了,来世她一定会投生到富贵人家,衣食无忧一辈子荣华富贵。”
棺木一点一点走远,杜九言沉沉叹了口气。有妇人走过来,满目期望地看着她,“杜先生,马氏……会没事吧?”
杜九言含笑答道:“尽人事听天命。”
“杜先生,您……您真的认为马氏罪不该死吗?”另外一位妇人走过来,小声问道。
杜九言颔首,道:“是啊。罪不当死。”
“可贺成说妇人命贱,就算是丈夫打骂,也该忍耐,顺从。是……是这样吗?”
杜九言打量着说话的妇人,三十岁的年纪,很瘦,头发梳的也不规整,人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她顿了顿和对方道:“不是,这世上谁的命都不贱!”
妇人眼睛一亮,点着头,不停地道:“是、是、是的。”呵呵笑了起来,冲着杜九言行礼,道:“杜先生,谢谢您。”
“杜先生,这几天你还在宝庆吗?”
杜九言道:“后天回去,等京城的消息。”
“杜先生,您住哪个客栈,我们……我们能找您吗。”
“杜先生。”忽然有个男人冲了过来,看着她哭着道:“杜先生,那个李大人太畜生了。我……我今晚能将他尸体扒出来,挫骨扬灰吗?”
杜九言左右四顾:“谁在说话,听不见,人太多了,也不知道是谁说的。”
说话的男子顿时明白,笑着点头,招呼兄弟去扒坟。
当夜,已经入葬的李执,被人刨了坟,鞭尸,割肉丢在了臭水沟里。
就连贺成府中的几个门,也被人泼了大粪,臭不可闻!
贺成气的站在街上,浑身发抖。
压抑着好奇等待结果的宝庆,表面上风平浪静,但七日后的京城,却如同油锅入了冷水……复审的卷宗由刑部众人看过之后,顿时分成了两派。
一小部分人,在了解了原委后,觉得马玉娘虽犯了杀人之罪的,但情有可原最不该死。
一大部分认定,律法就是律法,李执再十恶不赦,也不该是由马玉娘来结束他的生命。
郭庭收到自宝庆寄来的信,信是杜九言亲手所写,细细说了当日重审时的情况,以及告诉郭庭,接下来他应该怎么做。
“乔岭。”郭庭将信收好,“你随我出去一趟。”
“干什么,大人?”
“扎纸鸢。”郭庭道。
十月十八的早朝,赵煜一如往常坐在龙椅上,听百官奏禀各部事宜,刑部分管湖广道的钱侍郎出列,拱手道:“圣上,日前宝庆府马玉娘杀李执案重审,卷宗已由送至微臣手中。”
赵煜想起来,这个案子桂王很关注,便问道:“嗯,重审结果如何,有新的结论?”
“是!本案讼师杜九言请求朝廷,判马玉娘笞三十,赔十两纹银。”钱侍郎道。
赵煜一怔,下面百官顿时也嗡嗡的问道:“杀一个人,笞三十下,这……杀头牛都要比这量刑重吧,这……这简直是开玩笑啊。”
“朕看看。”赵煜说完,薛按下来取走卷宗奉给他。赵煜先是一目十行,随后则又回过头来,细细看,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凝眉道:“为何前面判牍上,不见这些事?”
贺成的判牍,通篇都是批判马玉娘大逆不道,却并没有提马玉娘的杀人动机和夫妻二人的恩怨。
“贺县令可能是觉得这些和马玉娘杀人事实并未干系,不影响案件结果,所以没有详细赘述。”钱侍郎道。
赵煜正要开口,忽然殿外侍卫进来回禀,道:“圣上,宫门外送子娘娘现身了。”
“什么?”赵煜没听明白,侍卫便又说了一遍,他起身道:“出去看看。”
便带头出了殿门,站在高高的金銮殿外,一眼就看到送子娘娘徐徐飘在空中……
“这谁做的?”赵煜蹙眉,吩咐道:“不知是哪里的道士,装神弄鬼,速速将人擒了。”
侍卫应是而去,出了宫门,就见街面上许多百姓在叩拜,说送子娘娘显灵,几个侍卫追寻娘娘像方向而去,忽然就听到一阵喧哗,几人抬头去看,就见空中娘娘像腾腾起了火,转瞬之间化作灰烬青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这怎么回事。”
“是送子娘娘生气了。因为宝庆最近出了个案子,一个妻子饱受殴打疾苦后,受不住失手杀了当官的夫君,那边的县令判妻子凌迟之刑,还以此警示世间妇人,就算被打也该忍着,因为女人的命贱!”
说话的人在人群中说的,四面左右无数人听到,顿时引起一阵渲染大波。
“女人命贱?这话也说的出口,他祖上没女人,还能有他这个狗官!”
“就是。天天被打,谁不反抗?”
一时,这样的人在送子娘娘像烧了以后,穿梭在大街小巷,说完话便又消失了。
“所以,送子娘娘生气了!”众人道:“自焚画像,警示我们。”
不过半刻,燕京满城流言,皇城内,赵煜听完回禀,又扫了一眼手中的卷宗,目露沉思。
第198章 男人想法(二)
“这分明就是那妇人的家人故弄玄虚。”有主张重判重罚的官员道。
“这怎么故弄玄虚,她不过弱质女流,出身商贾,短短数日她的家人就能到京城,筹谋这件事?”
两方争执,赵煜又翻了一遍判牍,出声道:“此案量刑确实过重,更何况,李执此番不被马氏杀死,朕也会砍他的脑袋。现在倒给朕省事了。”顿了顿又道:“朕看,从轻发落改判……”
“圣上。”赵煜话刚落,薛按从后面悄悄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后娘娘听说了这个事了,说让您得饶人处且饶人。马氏虽犯了罪,可要不是逼急了,又亲眼见到亲人惨死,她也不可能做出杀人之事。”
“既然李执该死,那就让他死了便是,活着的人就好好活着吧。”薛按传达太后娘娘的话。
赵煜凝眉,“太后娘娘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兴许是方才送子娘娘画像自焚的事,太后娘娘听说了。”薛按道。
“这个杜九言,朕怎么看着名字很熟悉?”
“郭大人刚刚为她请奏表功,还有几月前她守住了新化,太后娘娘给她下了表彰懿旨,鲁阁老还赠了一副字呢。”
赵煜立刻想起来了,颔首道:“这位讼师很是不错,不但心有大义保家护国,更有出色的辩讼能力。”
赵煜颔首,“那就依太后吧。”他说着微顿,和众人道:“此案就按照这位杜九言杜讼师的建议,笞三十,赔宝庆县衙十两纸赎。”
话一落,百官哗然,你来我往你请我奏,顿时议论起来。
“圣上!”内阁次辅,大学士任延辉拱手上前,道:“夫妻和睦举案齐眉者,其实并不多。生活中有口角矛盾多不胜数。如果此案马玉娘轻判,这不就等于告诉世人,夫妻间若发生了口角,就可以趁着对睡着将对方杀了泄愤。”
“夫妻同床共枕,一个桌子上吃饭,想要杀了对方轻而易举。若是这样,那天下那么多感情不睦的夫妻,彼此岂不是要日日提醒吊胆。再难同心齐心?”
“所以,微臣认为此案不能轻判,这对于世人来说,就是一个错误的暗示。甚至于,这很有可能成为一个灾难性的开头。”任延辉道。
赵煜眉头微拧,微微颔首,从这个角度出发,确实如此。他开口道:“任爱卿,你没有弄清楚,这个案件轻判的本质在于,李大人的人面兽心,对马玉娘以及家中女子的长期虐待施暴,致使马玉娘走投无路,而绝望反抗。”
“圣上所言甚是。但这天下如同李执这样的男人还有很多。他们藏在很多角落里,关起门来在黑暗中暴力,虐待。”任延辉道:“一旦这个案子轻判后,他们就会知道,就算自己被妻子杀了,朝廷也会酌情轻判,那么他们可能会怎么做?”
“杀了妻子。”有人低声道。
任延辉颔首,“所以,此事如何判,还请圣上慎重考虑,以免造成动荡。”
赵煜眉头微拧,正要说话,钱侍郎上前冲着赵煜行礼,又和任延辉拱了拱手,客气地道:“大人所言没有错,如果只是简单地对外宣称马玉娘的案子轻判,仅仅是因为她被逼无奈,那么定然会引起极大的动荡。”
“但微臣和同僚不会如此简单粗暴。让世人误会。”钱侍郎道。
任延辉拂袖,睨着钱侍郎道:“不管你如何办,此案的后果一定会有,且,一定不是你能承担的。”
钱侍郎拱手,“刑部办事多年来还不曾出过恶劣的结果,请大人放心。”
“本官确实放心不了。”任延辉道:“这种事只有防患,绝不可事后再收拾烂摊子。”
他话落,对面又出来两位官员,任延辉身后则也跟上了两位……
一时间双方就这个案件,在金銮殿上唇枪舌剑,争执了起来。
“圣上。”安国公出列,提议道:“既然两方争执不休,又难以估算结果,依老臣看,不如将马玉娘和那位讼师一并请到京城来。”
“三司会审。这样天下人也就明白了案件的经过,圣上和各位大人,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判断的时候就会更加客观。”安国公道。
赵煜顿了顿看向任延辉。
“安国公所言,微臣没有异议。”安国公在中间调剂和了稀泥,任延辉当然不能不给面子。
钱侍郎那边也顺势拱手应是。
“那行。”赵煜没什么意见,一个案子多用点时间,是好事,“钱侍郎,此事就交给你办,令他们月前启程,年前务必到京城。”
钱侍郎拱手应是,“微臣下朝就去办。”
城中,送子娘娘庙外,郭庭拿着一堆草,手中的火折子火星跳动,他惊讶地看着手下,问道:“圣上说三司会审?”
“是!”乔岭道:“属下在金水桥桥边等着,亲耳听见那些大人一边走一边议论的。”
郭庭顿时高兴起来,将稻草和火折子丢了,道:“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圣上金口玉言不可能再更改。我速速给九言写信去。”
说着,两人匆匆回了住处。
……
宫中,太后看着桂王,没好气地道:“……那什么县令,他是就事论事,说是马氏命贱。你少在这里和哀家挑拨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