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看身形,已是风流似神仙妃子。
她的美,让人不忍亵渎。
竟使得这些杀红了眼的士卒不敢近前。
似是察觉有人走近,那女子衣袖轻落,露出一双含泪明眸。
她的一滴泪便是天上一颗星。
项羽看着那滴泪,胸腔中十五载来的仇恨愤怒,忽然化为了一股柔风。
他弯腰,横伸出铠甲裹缚的手臂。
“请起。”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声音有多温柔。
那女子凄惶望他,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臂。
她起身,手指缠住了他的手臂。
“姑娘怎么称呼?”项羽问道。
那女子咬唇,声如鹂鸟,“妾身……吴中虞氏。”
“虞氏女?唤你虞姬可好?”项羽微笑道:“部下无礼,惊扰了姑娘。籍代为致歉。”
虞姬抿唇不语。
“城中近日凶险,如姑娘不弃,不如暂居郡守府中。”
虞姬怯生生望着他,仍是抿唇不语。
她的目光能将人化为汁水,而那汁水还要心甘情愿流向她。
项羽柔声道:“你若愿意,便点头。若不愿……”
话音未落,就见佳人螓首微动,似摇似点。
项羽唿哨一声,唤来宝马。
通体黑缎子般的乌骓马迅疾而来,轻而稳地停在两人身前。
项羽翻身上马,探腰横抱起虞姬,在美人轻呼声中,一夹马肚,直冲出去。
虞姬被这陌生男子抱在怀中,满城的喊杀哭喊声忽然淡去,唯有耳畔这颗心脏强健的跃动声,清晰稳定,似永不会停。
厮杀直至夜半,县城才彻底被项梁人马占据。
项羽归府解甲,见到怀中掉出来的帛书,才想到还有一封来自秦朝皇帝的信未看完。
当下挑灯细看。
“项兄亲鉴:
见字如晤。
当今之世,英雄者,唯君一人……”
胡亥这封信写得半真半假。
“君为故楚名门之后,朕为始皇帝之子。君为吴中子弟之首,朕为咸阳百官之尊。君力能扛鼎,朕……这个不行。”
项羽看得嘴角一抽。
“不过朕祖上有个能人,叫秦武王的,他也能扛鼎。可惜后来他举鼎给自己举死了。跟你说这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举鼎有风险,危险动作不要经常做。就比如造反这件事,它就属于危险动作。
现在天下不太平,陈胜吴广造反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说了。虽然朕写这封信的时候,战况还不明朗。但是朕相信,等朕收到回信的时候,叛贼一定已经吃了败仗快不行了。所以想劝你一句,不要跟着瞎起哄。”
项羽轻蔑一笑。
“不过想来英雄都是不听人劝的,你和你叔叔多半一定要反。你们一定要反,朕也没有办法。可是等你们反了,朕一定得派兵去平叛。朕很不愿意这样做。一来劳师动众,二来你死了可惜。”
项羽:……好大的口气。
“这样,咱们打个商量。反正你若造反,也要借光复楚国的名号,可是那你就算打赢了,也就做个上柱国,多没意思呀。不如你先去打那些造反的小鱼小虾,能占多大的地盘就占多大的地盘。到时候朕封你做楚王。楚王可比上柱国尊贵多了?不管同不同意,给朕回个信儿。
弟嬴胡亥 于八月既望章台宫”
项羽被胡亥这封乱七八糟的信搅得很难受,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看来这小皇帝是要劝他归降。
做梦!
他援笔疾书,以朱砂丹笔写下“万死以诛秦”五字。
这便是他给胡亥的回答。
哪怕要被杀死上万遍,也不会改变诛秦的信念!
盯着自己写下的这句话,项羽越发坚定了。
“羽儿,还没睡?”项梁推门进来,看着这个最值得自己骄傲的侄子,“你今日着实了得。”
“叔父。”项羽起身相迎。
项梁与他相对而坐,感叹道:“从前你小的时候,我教你读书,没几页你便不肯再学了。我当你不肯学文,于是教你剑术。可是剑术你也是练了几天便搁下了。我当时心中气愤惶恐。大哥就留下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若是教不好你,死后怎么有颜面去见大哥……今日我观你行事,有勇有谋。大哥泉下有知,也该含笑了。”
项羽微笑道:“侄儿小时候不懂事,叫叔父生了好多气。”
项梁笑道:“你还记得吗?当初我教你学书、学剑,你都丢了。我生气叫你站着,你是怎么说的?”
项羽也笑了,“我说习字不过是能记人的名字,学剑不过能跟一个人对敌。我若要学,便学万人敌。”
“你年纪虽小,志向却不小呐。所以后来我教你学兵法。”项梁欣慰地望着侄儿,语带深意道:“我项氏一门荣耀,将来可就落在你肩上了。”
项羽道:“叔父放心。”
项梁目光转向案上书信,看到帝王封印,目光便凝住了。
项羽顺着他目光看去,举信奉给叔父,解释道:“这是小皇帝给侄儿写来的信,不过是劝降的花招。”
项梁一字一句看过胡亥所写,沉吟道:“这狗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却深。咸阳距此何止千里,况且他写信之时,你我还未举事,可是他竟然能料到千里之外、你我此刻之举,叫人思之骇然。”
项羽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被这封乱七八糟的信搅得心情极差。
这感觉就好比被一双无形的眼睛从背后注视着。
顿了顿,项羽忽然疑惑道:“这小皇帝为何不写给叔父,却写给侄儿呢?”
论起来,项梁才是项氏此刻真正主事之人。
项梁又将那书信细细读了一遍,沉吟道:“这小皇帝所写,虽然颠三倒四、不知所谓,可是他能洞见我等起事,便不可小觑。至于为何写给你,却不写给我。恐怕只因少年人尚且单纯,或许会被他花言巧语所骗。若这狗皇帝果然因此而写信而你,却不给我,那他心机之深,简直不似少年人。我想咸阳宫中,定有高人为他出谋划策。”
项梁越想越是心惊,起身道:“不好,这狗皇帝的信恐怕不只写了这一封。若你收到了,六国贵族之后多半也会收到。你小叔父项伯与从前韩国相国之子张良交好,我让他去问问张良,是否也收到了这样的劝降书。”
“侄儿与您同去!”项羽心里暗骂:早就看穿了,这小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
项伯是项燕最小的儿子,早年杀了人,曾经跟随张良在下邳躲避多年。
那时候,项伯是故楚名门之后,张良是韩国五代相国之后,都有同样国灭家破的遭遇。而项伯比张良年纪小,只是杀了个人;张良却是已经混成秦朝特a级通缉犯了。所以项伯追随张良,好比夏侯婴追随刘邦。
吴中起事,项伯也帮忙出力了,这会儿歇下睡得正香,忽然被叫起来,听了来龙去脉。
他迷迷瞪瞪中,满口答应,“行行行!我明早起来就给张兄写信!一定给你们问明白!”
项梁拿这个惫懒的小弟弟也无法,只得放他接着睡去。
却说半月后,咸阳宫中胡亥打开了项羽的回信。
“万死以诛秦!”
朱笔写就,仿佛是放沉了的人血。
每个字都狰狞如厉鬼,左冲右突要冒出来的,是楚亡人的冤魂。
如果说此前胡亥对说服项氏还抱有万一的妄想,此刻,他直面了残酷的现实。
现实就是,哪怕项氏全族再死一万遍,也不会降秦。
亡国的痛,尝过一遍就足够刻骨铭心。
正因为尝过了亡国之痛,若能重来,楚人当初绝对不会那么轻易便投降。
秋夜静谧,章台殿中,唯有漏刻滴水之声,不绝如缕。
听着均匀平缓的水滴声,胡亥被回信扑面而来的戾气所激出的恐惧消散了,他平静下来,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这种风雨欲来的宁静中,他发现了自己冷静到可怕的一面。
什么是政治?
毛主席有云:政治就是,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召左右丞相、九卿议事。对了,还有叔孙通。”
于是朝廷重臣都打着呵欠从被窝里爬出来。
这俩月来,大家都逐渐习惯了皇帝的残酷作息:一看就是没有性生活啊!
李斯心道:苦也。老朽七十多了还能温香软玉暖红袖呢。陛下青春年少,这是何苦呢?
不过胡亥显然没有温香软玉的心思,国都要亡了还有空睡觉?
是了,众大臣当然睡得着,他们投降了——譬如叔孙通,照样高官厚禄。
可是他这个皇帝却是一定会掉脑袋。
“朕今日召集诸位前来,议的只有一事: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是谁?”
叔孙通:艹你大爷的!半夜不睡觉,叫我们来讨论这种哲学问题!
胡亥扫视着都还睡意迷蒙的众臣,得给高位重臣留点体面,于是只能点了里面最小的,“叔孙通,你先来开个头。”
叔孙通: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
叔孙通清清嗓子,面带得体的微笑,恭敬道:“谢陛下亲点,小臣惶恐。陛下深夜急召,问得乃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是谁’这样的大题目。想来陛下定有深意。那么,谁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呢?是大胆造反的陈胜吴广?是出关偷溜的骊山囚徒?还是借势复辟的六国之后?”他一面说着套话,一面急思,他奶奶的,到底哪个龟孙是当前最大的敌人啊!
胡亥脚步一顿,充满期待看向了叔孙通。
叔孙通对上皇帝赞许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挺直了胸膛大声道:“不,他们都不是!我朝最根本的敌人,不在咸阳之外,而是在咸阳之内,就是在这章台殿!”
叔孙通打了鸡血,嘶声道:“当此国家危亡之时,陛下夙夜不寐,小臣等却安于小家、还能睡得着。小臣惶恐!小臣有罪!大国之亡,从来不是因为外敌,必然是从内败坏。我大秦最根本的敌人,就是小臣这等贪于逸乐的蛀虫!”
胡亥仿佛目睹了车祸现场,默默扭过头去。
叔孙通把自己痛骂一番,“小臣此后,一定痛改前非!国之危难不解,小臣便一日不能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