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咳嗽一声,垂眸道:“夏先生,咸阳来人了。”
夏临渊整整衣冠,选择性失忆,仿佛刚才爬狗洞的人根本不是他。
“是么?”夏临渊也咳嗽一声,迈着方步,缓缓走入府中。
在他后面,李甲也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咚”的一声,李由一脚踹在了幼弟屁股上。
李甲疼得龇牙咧嘴,身子往前一倾,再不敢学夏临渊迈正步,一溜烟跑进府去。
夏临渊挥舞着还在掉毛的羽扇,李甲屁股上印着长兄的脚印,俩人就这么跟张耳和蒯彻见面了。
夏临渊仙气儿飘飘坐在那儿,听张耳说明来龙去脉后,矜持地一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要扮成孔鲋的旧友,隐瞒真实身份,去陈胜军中,劝说孔鲋归顺。但是陛下担心你们独木难支,于是要我和李甲祝你们一臂之力。”
张耳从来没跟他俩打过交道,一见夏临渊这神神叨叨的模样,又是皇帝封的“抱鹤真人”,心中也抱了七分警惕,长揖道:“有劳夏先生。”
夏临渊轻挥羽扇,“还等什么?上路。”
……再留下去,饶是厚脸皮如他,也不知道当如何面对郡守李由的目光了。
旁人都在前面走着了。
朝廷来使悄悄拉住李甲,“大人,陛下单独给您一道密旨。”
秘密使命!
李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于是夏临渊、李甲、张耳、蒯彻,与一鹤、一驴、一羽扇,就这么翩然来到陈郡陈县。
这就是陈胜造反的大本营,孔鲋所在之地。
一路上夏临渊挑剔的对象,从李甲转成了张耳和蒯彻。
李甲小声提醒他,“咱们是一起出来办事儿的,你干嘛老挤兑他俩呢?”
夏临渊一开始还嘴硬,低声怒道:“我就看他俩不顺眼还不行吗?你看那张耳,长着反骨,一看就不是忠臣!你再看那蒯彻,能言善辩,一看就不是忠厚之人!”
李甲好笑道:“行了。你就是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
“他俩算是陛下派来的新特使呗。”李甲笑道:“你不就吃醋了么?”
夏临渊羞恼道:“他俩算什么特使?陛下封了我做抱鹤真人,封他俩了吗?”
李甲接了密旨,知道底细,因笑道:“好好好,你没吃醋。我就是白告诉一声,他俩还真不算特使。”
谁知道夏临渊又拐回去了,哼道:“你又知道他俩不算特使了?”
张耳和蒯彻都是聪明透顶之人,早感受到夏临渊对他俩的敌意了。
但是他俩并不在意。
毕竟他俩的目的并不是与夏临渊同朝为官,而是……联络陈胜反秦!
当下四人打着孔鲋旧友的旗号,入了陈胜“张楚”的“皇宫”。
孔鲋如今在陈胜组织中,做着相当于太师的官职,地位比较超然。听说有旧友四人寻来,忙完正事,便来相见。
一见之下,见是张耳,孔鲋大惊。
“张兄你如何还敢现身此地。”孔鲋与张耳是真交情,从前一起在魏国做官,后来又是张耳举荐,让他在陈胜这里做了官,“你快躲开去!若让陈王知道了,非杀了你不可。”
张耳却是道:“孔兄快为我引见陈王!旧事多是误会。我今前来,为陈王献上暴秦两名特使。”他一指还在发呆的夏临渊,“这位就是那狗皇帝亲封的抱鹤真人!”
夏临渊:……喵喵喵?
第57章
张耳上来就把夏临渊给卖了, 不光夏临渊本人惊呆了,李甲和孔鲋也惊呆了。
只有蒯彻早就料到张耳要再度投靠陈胜,并不如何惊讶, 却是被张耳这直接的风格给激得“嗤”的一声笑出来。
作为一个辩士, 蒯彻觉得张耳在语言的艺术这方面,还是要跟自己学习一下。
孔鲋呆过之后,疑惑道:“他们三个不是你的朋友?”
“只是假借朋友的名义罢了。”张耳毫无心理负担,一指蒯彻,道:“除了这位小老弟是从前认识的。另外两个,一个夏侯渊, 一个李甲, 都是咸阳朝廷的人。我当时人在咸阳宫中,急于脱身,只得虚与委蛇,假装答应那狗皇帝的授命。不然, 我早已死在咸阳宫中,又如何还能与孔兄相见呢?”
张耳见孔鲋还在思索, 急道:“孔兄,都什么时候了?章邯大军汇同三川郡守城人马,已经尽灭原吴广所率十几万大军,兵锋所指,不过数日, 便会杀到陈郡。十万火急!孔兄速为我引见陈王啊!”
孔鲋叹气道:“张兄你真是糊涂了。当初你劝武臣自立为王, 虽然陈王后来顺势承认了武臣赵王的位子, 还封赏了你们。但陈王心里恨毒了你和陈余等人。当初封赏你们,是你们又远在邯郸,陈王鞭长莫及,为形势所迫。现在你孤身送上门来,陈王只怕烹了你的心都有。若你是率领军队前来,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可是你……”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摊开手又长叹一声。
那言下之意是很明白的。
若张耳是率领大军前来投靠,陈胜多半会捡着实惠,咽下从前那口恶气。
可是现在张耳惶惶如丧家之犬,陈胜不只会痛打落水狗,还会剥狗皮、煮狗肉!
张耳忙道:“孔兄勿忧!我虽然孤身来此,可是我的刎颈之交陈余,还在信都辅佐新赵王赵歇。我与陈余的情谊,天下皆知,孔兄更是亲眼所见。我在这里,便譬如陈余率领信都人马在此。”
张耳这话倒不假。
张耳和陈余这对好哥俩、伪父子的感情,的确好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
孔鲋还在犹豫,道:“万一陈王大怒,你当如何求生?”
张耳道:“那便是天命如此,我死而无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孔鲋便长揖道:“既然如此,我为君一试。”
夏临渊反应过来了。
等这孔鲋跟陈胜说了,张耳死不死还在两可之间,可是他和李甲这俩“狗皇帝封的特使”却是一定会死!
“等等!”夏临渊急中生智障,叫道:“姓孔的,你好好看看,这个张耳他……他他他……他是个假的!”
众人一愣。
张耳噗嗤一乐,笑道:“夏先生,你这是吓傻了。”
“真的!”夏临渊瞪着眼睛,直直瞅着孔鲋,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不信你验验,这个张耳是个女的!”
张耳哭笑不得。
也许因为夏临渊撒的谎太过匪夷所思,毕竟这是一查便知真假的事情,孔鲋当真停下了脚步,扭过头若有所思端详起张耳来。
张耳:……
张耳咬牙,望天无奈道:“孔兄,难道你还需要小弟脱裤子验明正身吗?”
孔鲋看看张耳,又看看夏临渊,迟疑道:“说起来,与张兄陈县一别,也有半年多不曾见了……”
张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又猛地扭头去看夏临渊,双眸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孔鲋让开一步,左手虚握成拳,抵到唇边,轻咳一声,“张兄,请入内室说话。”
张耳:……
一时验明正身。
孔鲋低头出来。
张耳却是面色涨红,一出来就盯向夏临渊,目光怨毒,道:“孔兄,我今日杀了这小人,莫怪我脏了你的地方。”
夏临渊吓得两股战战,揪着李甲衣袖,小声道:“你的鱼肠剑呢?快救命!”
好在孔鲋理智未失,道:“张兄,这二人似乎交给陈王处置比较合适。”
张耳无奈忍气,怒道:“好。那先让我砍他一刀!”
孔鲋乃是儒家子弟,见夏临渊一副书生模样,拦了一拦,折中道:“张兄,张兄,这样——我让人把他俩关到马厩去!”
于是侍从进殿,要拖夏临渊和李甲去马厩。
李甲直到此刻才说话,道:“孔先生,我有一封您弟子叔孙通写给您的信。”
“叔孙通?”孔鲋一愣,想起自己那个前往咸阳做官的得意弟子,已经数年不曾有音讯,上前问道:“信在何处?”
李甲从怀中掏出信件,呈给孔鲋。
孔鲋接过信来,见封皮写着“恩师亲启”,认出的确是叔孙通的字。
张耳却已经看他俩着实碍眼,在旁道:“把他俩关到马厩去!”
孔鲋低头看信。
侍者见状,便遵从孔鲋此前的命令,把李甲和夏临渊拖下去,关在了阴暗发霉的马厩中。
叔孙通给老师孔鲋的这封信,是在胡亥授意下写的。
所以叔孙通第一遍写成的书信里,充满了大秦皇帝的讴歌赞美。
看得胡亥本人都一阵反胃,卷起竹简,顺手就给叔孙通脑袋上来了一下,“朕是叫你写信给你的老师孔鲋!不是叫你参加拍马屁大赛!你写这些东西额,你老师看了会感动吗?会吗?啊?不说你老师,就是你自己,摸着你的良心,读完这封阿谀奉承的信,感动吗?感动吗!”
叔孙通捂着隐隐作痛的脑门:不敢动,真不敢动。
“重写!”胡亥启发道:“要以情感人,懂不懂?拿出你们真挚的师生情感来,感染他,感化他,感动他!让他不由自主奔着咸阳来,懂了吗?”
于是叔孙通捂着脑门,下去写第二遍。
他能够成为秦朝的待诏博士之一,还有很有真才实学的,文采过人。
这第二封信里,他回忆了当初跟随老师孔鲋学习时,学舍庭院里那棵碧绿的梧桐树,老师的谆谆教导,还有老师的女儿倩倩那美丽的面庞……
胡亥看得攒着眉头笑,“这倩倩是你老师的女儿?”
“正是。”
胡亥看着叔孙通信中所写,“你俩议过亲事——那怎么最后没成?你招蜂引蝶,叫你老师家里知道了?’
“嗐,陛下,您看看您说的……”叔孙通忸怩了一下,惆怅道:“是小臣跑了……”
“人家一个小美女要嫁给你,还是你师父的女儿,你跑什么呀?”
叔孙通唏嘘道:“陛下,像您这样的天下共主,是不会懂小臣这等惆怅的。”
胡亥一噎,恨不能喷他一脸唾沫:朕不想懂!
“这封信就写得很好嘛,感情真切。你老师看了,就算不立刻奔着咸阳来,至少也不会立刻就杀了朕的抱鹤真人和小中郎将。”胡亥微微一笑,忽然问道:“说起来,你老师为什么要跟着陈胜造反呢?先帝给他封了侯,也算是待他不薄呀。况且还有你这样的得意弟子在朝廷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