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鲋大放悲声,抢过身边士卒长剑,便要横剑自刎。
张耳见陈胜已死,信都兵马未至,若要投降章邯,总要有所献礼。
而眼前的孔鲋,乃是皇帝要的人。
张耳当机立断,夺过孔鲋手中长剑,厉声道:“孔兄!来日方长!”将那长剑抛开,招了士卒来,道:“你去章邯军中传信,就说我们不战而降,愿意归顺朝廷。”
孔鲋被他勒住,哭得发抖,却是无法再追随陈胜而去了。
不管陈胜余部多么悲痛凄惶,夏临渊却是翻出他的羽扇来,翩翩摇着,哼着小调,琢磨着这次陛下该赏他点什么。
咸阳宫中,胡亥还没有接到陈郡的好消息,倒是先接到了泗水郡的坏消息。
他派去围剿刘邦的精兵,竟然败了!
刘邦率军打败了泗水郡的守兵,向周边县城扩散开去。
胡亥盯着这份失败的军报,思考着:也许刘邦太会用人这一点,叫后人忽视了他的军事才能。
仅以军事能力而论,秦末汉初,刘邦能排在第几位呢?
第60章
胡亥尚不知道陈郡的捷报, 陈郡众人也并不知道胡亥的烦恼。
陈胜一死, 陈郡众人群龙无首,混乱中张耳作为其中经历最丰富的政客, 掌握了话语权。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 做出了当下最自己来说最有利的选择。
勒住孔鲋不许他自杀,派遣使者前往章邯军中投降归顺, 这都是张耳操办的。
可是也就只到这种程度了。
在陈胜死之前,内部军心其实已经涣散。先有周文在渑池战败自杀,后又吴广被部下割了脑袋,更不用说以陈郡为圆心遍地开花的陈胜背叛者。随着章邯大军压境,陈胜众部下心中所想,要么是选什么时机逃走好, 要么就是哪一天被兵败自杀, 起事之初那种要问鼎天下的野心已经消失了。
而在这种死亡威胁下,陈胜的脾气越来越坏,更是逐渐失去了人心。
在这之中,他的御夫庄贾,因为是日常与他接触的身份最低微之人, 受到陈胜的责骂鞭打最多。
毕竟其余掌兵的部下, 陈胜多少还要倚重, 只要理智还在, 并不会多加折辱。
可是庄贾不同。
庄贾就是一个寻常粗汉, 每天老老实实给他赶车, 又是个闷葫芦, 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在陈胜看来,打庄贾怎么了?就是杀了他,他也不敢吱声。
然而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庄贾虽然身份低微,不懂天下大势,却一样有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谁欺负他,他也会记着。
也许在陈胜的想象里,终有一日,他的天子一怒,会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却不知道在他身边,庄贾匹夫一怒,就能让他血溅当场。
这下子陈胜一死,张耳当下只能暂时投降于章邯,便又转换了立场。
他是绝口不提从前说要先杀了夏临渊这小人的话了,立时把夏临渊和李甲奉为上宾。
夏临渊斜着眼睛看张耳,“怎么?不是你把我们关到马厩里的吗?”
张耳垂眸,恭敬道:“此前多有得罪,是愚弟之错。其实愚弟虽然身在陈郡,心却在咸阳。此种内情,等日后再向您分说。”
夏临渊见张耳一个年纪能做他爹的人,自称为“愚弟”,不禁大觉爽快,当下也懒得跟张耳计较了,摇着羽扇往马厩去,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庄贾。
庄贾正坐在稻草堆中发抖,粗糙的大手攥着一把稻草擦拭着鱼肠剑上的血痕。
“庄大哥!你竟然杀了陈胜!你可真是个人物!”夏临渊笑着走过去。
庄贾却是颤抖了一下,目光呆滞看向夏临渊,半响才定下神来,喃喃道:“我、我杀了人……我杀了大王。”
“是啊!你杀了陈胜这个大反贼!”
庄贾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却是攥紧了稻草,用力擦拭着鱼肠剑,像是要把剑折断。
李甲看不下去了,上前把自己的鱼肠剑解救出来。
庄贾手中空了,却还是攥着稻草,往虚空中拼命擦拭着,就仿佛那柄染血的鱼肠剑还在他手中一样。
夏临渊看向李甲,指着庄贾,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李甲歪头打量了两眼,道:“兴许是第一次杀人之后的症状?以前我大哥说过,真杀人跟平时杀猪屠狗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受不了这种刺激……”
夏临渊将心比心一想,也能理解。毕竟他虽然时刻游走在死亡边缘,可是说到底,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
夏临渊用稻草把发抖的庄贾围起来,问李甲道:“那你杀过人吗?”
李甲摇头,顿了顿,道:“如果有必要,我会杀的。”
“什么情况算是有必要呢?”
李甲想了想,道:“我是陛下封的中郎将,原本职责是守护陛下。所以如果陛下遇险,我当然要杀掉刺客。不过现在陛下给我的命令是保护你,所以,如果有人一定要害你,我肯定也会阻止。”
夏临渊听完,一开始还挺高兴,“小家伙,你还真不错。”旋即想起什么,哼了一声道:“之前张耳要杀我,你怎么不拔剑呢?”
李甲摸着后脑勺道:“那不是我还有陛下给的密旨吗?我就想着什么时候给孔鲋递信合适了。”
“唉,你可真笨。”夏临渊叹气道:“看来你一次只能干一件事。”
李甲也不生气,笑道:“我爹说过,一次只要能干成一件事,就算是很了不起的人了。”
夏临渊瞪着眼睛想反驳,可是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李斯能做丞相,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一个人一生之中能做成一件事情,已是很厉害了;若是每次做的事都能成功,那简直就是如有神助,不是凡人了。
章邯接到这突如其来的投降消息,竟然有种虚脱感。
就好比你聚足了力气挥拳出去,却打到了一团棉花上,赢得没滋没味。
当下,章邯派人先把主要人物接过来,其中便有皇帝点名要的孔鲋,张耳、蒯彻,当然还包括朝廷特使夏临渊和李甲。
这是章邯和夏临渊第二次见面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夏临渊带着李良,而李良带着数万人马来归顺。
那时候,章邯就觉得这夏临渊是位高人。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次见面,夏临渊直接带着陈胜手下十数万兵马归顺了。
章邯请夏临渊上座。
“夏先生,此来劳累了。从前我烦请先生暂解荥阳之围,先生抵达荥阳没多久,就传出吴广被自己部下割了脑袋的消息来。夏先生不肯居功,还是我部下的斥候探知,乃是夏先生说动了田臧,使之犯上杀了吴广。夏先生当真大才!”
夏临渊原本看章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盖因为章邯杀了他“劝降”的田臧。
可是见面之后,章邯这么一捧,再加上此前李甲关于田臧攻打章邯大军的话,夏临渊便暂时把对章邯的那点成见压到心底去,趁着这个高兴的日子,吹嘘起自己这次的功绩来。
陈胜被杀这件事情,在夏临渊版本里,是这个样子的:
“我和李甲接着陛下的密旨,早就知道张耳、蒯彻这俩老小子不老实,一定要反的。我跟李甲按兵不动,就看他们要怎么行动,结果也没什么新意嘛——把我们俩关到马厩里,想要饿死我们。”
此一节,绝口不提他自己情急之下,诬告张耳是女儿身之事。
“可是你们猜猜怎么着?那隔壁马厩一个叫庄贾的,见了我们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凡人。他就主动来跟我们说话。我们交谈起来。这庄贾立刻便拜服于我,知晓自己从前跟随陈胜做的都是错的,从今往后要报效朝廷才是。这时候,那陈胜选好了良辰吉时,要把我和李甲杀了祭旗。嘿,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我的生辰八字,知道我这命格了不得!嘿嘿,那真是——你们要是知道了,也准得吓一跳!不过我的生辰八字不能外泄。”
此一节,绝口不提他偷吃马粮,被庄贾胖揍一顿,嚎啕大哭之事。
“这庄贾当时就急了。他说了,‘你和李家小兄弟,一个是天上的抱鹤真人,一个是地上的白龙使者,怎么能死在陈胜这等俗人手中呢?我虽然就是个普通人,却也愿意为您二位出头!’。其实我乃是真人转世,那陈胜杀我不死的。可是庄贾却是个普通人,我不能让他去冒险,于是拼命劝阻。可是拦不住,庄贾是铁了心要护着我这抱鹤真人,和李甲这白龙使者。”
此一节,抱鹤真人、白龙使者纯属他自己瞎掰,那几天庄贾一共也没说几句话。
“第二天,我就被绑在祭坛上。我当时一点也不慌,因为昨晚老君托梦给我了,告诉我,我的飞升不在这日。等到下午,你猜怎么着?就传来消息,说是庄贾把陈胜给杀了!”
此一节,做梦是真的,梦到的却是老君说明日陈胜就要杀你了,然后把他自己给吓醒了。
“哎唷!这我可真没想到!那庄贾啊,是一心想要跟着我们去咸阳了。这次我们离开陈县,庄贾送出好几里地,因为要先把乡下的妻子接来,所以没能跟我们一起来。”
此一节,是他力邀庄贾同来。庄贾挂心妻子,又有些杀人后的惊惧,坚决辞别了夏临渊。
夏临渊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跌宕起伏,又神色真切。
章邯与帐下不知底细的将军听了,都是惊叹不已。
只是苦了知晓内情之人。
李甲听夏临渊胡吹海夸,还给他安了个“白龙使者”的称号,脸都快红得滴血了,只默默坐在角落,抱着鱼肠剑假装不存在。
而张耳、蒯彻听着,却是气得肚子疼,腹中大骂:无耻小儿!
倒是孔鲋,因为思想上贯彻儒家,追随了陈胜就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王了——这会儿正沉溺在君主已死的哀痛中,神思恍惚,没注意夏临渊说了什么。
章邯赞叹道:“夏先生不愧是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果然胆识过人!如有神助!”
夏临渊倨傲地昂着下巴,摇着羽扇,半闭了眼睛做神秘高人状。
章邯又道:“此处捷报,我已经上奏咸阳。如今周围尚不稳定,在陛下旨意未到之前,委屈诸位暂留营中,以策万全。”
外面兵荒马乱的,自然没有章邯军中安全,于是众人都同意。
只有张耳起身,长揖道:“章大将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章邯看向他,知道他是从前魏国名士,这次又是他保下了陛下要的孔鲋、第一个送信给自己、投降归顺。
章邯微笑道:“请讲。”
张耳抚摸着左手断指处,垂眸道:“在下刎颈之交陈余,如今在信都为大将军。日前,在下曾去信向他求救,却始终不闻回音。当时在下还给信都的老部下张黡、陈泽写了信,却也没有回音。在下恐怕信都事情有变,烦请大将军使斥候前去探明。万一信都果真有变,朝廷也好及时了解动向。”
他这立场也当真转换够快。
章邯不动声色道:“张兄勿忧。”当下便叫人去探听情况。
他却不告诉张耳,其实张黡、陈泽都已经死了。
原来当初张耳的信送到信都。
陈余自己心里虽然也有盘算,但到底与张耳交情颇深,虽然没好到能为对方抹脖子的地步,却也是最好的朋友了。
更何况,反秦乃是他们共同的大业,也符合陈余的核心利益。
但是,章邯与李由率领的,除了骊山七十万刑徒,后加入的全部是秦朝关中的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