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走在前面,身边是尉阿撩、赵高,身后跟着阿圆。
离他们五十步到百步,两队郎官分散在人群里,不让皇帝走出自己视线范围。
而在这两队郎官之后,还有王离亲率三千人马,随时待命。
所以说,胡亥想要“小小的微服”,那是很不容易的。
秦朝重农抑商,市集文化并不发达。
也许是因为胡亥一行人出来得太早了,路上行人只三三两两,像胡亥这样一行四个人的已经比较引人注目了。
毕竟此时律令,黔首无事三人以上聚会的,那可是要诛全家的。
路边商铺也多还没开门,倒是一家逆旅旗帜招扬。
胡亥一步进去,就见店家婆婆正在洒扫地面。
那婆婆见一下进来四个人,愣了一愣,目光落在胡亥脸上,神色微妙起来。
胡亥问道:“店家,我们四个人住店,怎么算钱?”
那婆婆没回答胡亥的问话,反倒是冲着他一伸手。
胡亥一愣——什么意思?看着给?
一旁赵高上前一步,递了四份竹简在那婆婆手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验’。”
胡亥这才想起,秦朝这种相当于身份证的玩意儿。
当初商鞅就是因为没有这玩意儿,结果无处投宿,最后被自己制定的法令给害死了。
胡亥赞许地看了赵高一眼——赵糕糕是真的好用。
那婆婆眯着眼看过四份传,见上面写的形貌体态年龄都与眼前的人相符,目光落到胡亥脸上,不知为何露出迟疑之色来。
胡亥问道:“店里住满了吗?”
那婆婆把“传”递归赵高,垂下眼皮,一面继续洒扫,一面道:“只剩一间房了,住不了你们四个人。你们去别家看看。”
胡亥莫名其妙离开了这家逆旅,问赵高道:“我脸上怎么了?那店家看我的神色好生奇怪。”
赵高笑呵呵道:“公子您乃真龙天子,天生异相。那店家算是有点眼光的。”
“是么?”胡亥摸着下巴,思索道:“她那表情看起来,可不像是见了真龙天子的。”
赵高笑道:“升斗小民,哪里见过贵人呢?一时被镇住了。”
胡亥背着手,道:“走,去黔首住的地方看看。”
他也是兴致来了,好奇什么就去看什么。
黔首住在封闭的里巷内,看门的人就叫“里间门”。前文提到的张耳、陈余,被秦朝重金求购之后,就逃到陈郡,隐姓埋名做了里间门,的确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职务了。
里墙并不算高,跟胡亥肩膀差不多高,他稍微踮脚便能看到巷里情形,只见里面一户户住宅井然有序,偶有狗吠人语。
忽然这祥和中,破出来一道女子高亢尖叫声。
胡亥循声望去,却见那户人家大门敞开,两名男子正拖着一名裹着薄被的女子出来。
“光天化日,岂有此理!”胡亥扯扯窄袖子,带着三名小弟,冲进了里巷,往那户人家奔去。
巷里人家也都听到了动静。
按照秦时法律,若是邻居出了事儿,隔壁听到声音却不救援,也是要处罚的。
所以片刻间,这户人家宅子里就聚满了人,连院里桑树枝丫上都坐上了小孩子。
混乱中,一时无人注意胡亥这几个生面孔。
那被拖出来的女子,挣扎着要往院中水井里跳。
随后,屋子里又被拖出来一个裸身男子,却是连条被子都没给他留。
那拖人的男子,扬着一枚竹简,高声道:“大家不要慌乱,我是咸阳狱吏。此前,我们接到报告,说是这家男子胡田和他的表妹周市,有不伦之恋,多次通奸。这次,我趁着他俩做事之时,带隶臣来捉拿他俩,正拿住他们于交欢之中,这便扭送官府,查验惩处”。
原来是捉奸!
秦时法律对于乱伦、婚外性行为,都是零容忍。
黔首们见是官府办事儿,便不敢再瞧热闹,照着吩咐退了出去,有好事者还踮脚攀着墙往里看,要听那女人怎么哭。
胡亥没料到自己看了一出捉奸记,还是表兄妹通奸,很像三流狗血。
他初到民间,看得有趣,又不像真的黔首惧怕于官员,多看了两眼,就走到了最后面。
那狱吏一眼扫过来,忽然招手,道:“你,过来。”
胡亥一愣,做皇帝久了,突然被人这么拿手指一点,还真……挺新奇的。
“就是你。”那狱吏板着脸,看胡亥走近,问道:“你犯了什么事儿?”
胡亥是真迷茫了,他看向赵高——朕应该犯了什么事儿?
赵高从那狱吏手指胡亥开始,就恨不能即刻亮出身份,打不死这没眼色的狗东西。
然而见皇帝还真就走过去了,显然是要继续演下去。
赵高只得陪着皇帝,冲那狱吏谄媚一笑,问道:“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那狱吏一抬下巴,冲着胡亥,不耐烦道:“这不是才受过‘耐刑’吗?”
胡亥恍然大悟。
这时代的人,以胡须为美;男人胡子长得好看,都值得史书里记一笔。
比如写汉高祖刘邦,是“隆准而龙颜,美须髯”;比如《陌上桑》里罗敷痴迷的美男子,是“为人洁白晰,髯髯破有须”;此后的关羽、苏轼也都是大胡子。
又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对于这时候的人来说,剃掉头发胡须乃是很重的惩罚。
所以秦朝法律中,有剃头发的髡刑,剃胡须的耐刑。
胡亥作为一个现代人,一开始接受不了美须髯这回事儿,照着自己的习惯都给剃了。
他是皇帝,又是个杀光了所有兄弟姐妹的“暴虐”君主,剃了自己的胡子,大臣近侍也没有敢问的。
所以胡亥一直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这还亏得时间短,时间再久一点,只怕会成为风潮,从宫中往民间传播。
这一点,古今中外都一样的,特权阶级行事与通行法律往往不那么吻合。
而特权阶级的不同之处,往往会为民间效仿。效仿不到位,民间百姓还会为自己感到羞愧。
作为特权阶级的胡亥剃了胡子没事儿,可是作为黔首的胡亥没了胡子,就是告诉大家,他是个犯罪刚被处罚了的人。
那狱吏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受了耐刑的游荡儿会是皇帝。
狱吏板着脸,叫了里监门来。
里监门来一看,“不认识这四个人呐。”
狱吏眼睛一瞪,“无故游荡,犯‘将阳’之罪——把他四个人给我绑了,带回官府问清楚!”
这一下变故陡生,胡亥身在其中,倒不担忧,只是觉得新奇有趣。
赵高却是快疯了——绑皇帝?你莫不是失了智?
然而看一眼束手就擒的皇帝,赵高只能继续瞒着身份,上前笑道:“大人,您通融一二。您看,您今儿办了通奸这样的大案子……”赵高摸出随身携带的一块美玉,背着人递过去。
谁知道那狱吏却很是清廉耿直,高声道:“再加贿赂罪、阿谀罪!”
是的,在秦朝,歌功颂德也是触犯法律的。
只不过在宫中,人人阿谀,大家都习惯了。
赵高在宫廷间混得顺风顺水,谁知道一来民间,差点被法律给治死。
他灰头土脸,扭头去看皇帝,哀声道:“公子……”
——公子,咱别玩了!
胡亥难得见赵高在讨好人上栽跟头,正瞧得有趣,配合着隶臣,被捆起双手,笑道:“还没见过大牢什么样呢。”
因为剃胡子这件小事儿,引出入了监狱这样的大事儿,还真是有趣。
于是,狱吏在前,后面通奸的表兄妹捆做一串,胡亥等四人又捆做一串,隶臣殿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官府而去。
在他们身后,两队郎官紧紧跟随。
郎官中又要派人去知会王离——将军,陛下坐牢啦!
第69章
到了官府衙门, 胡亥一脸新奇,左看右看, 问啥不答啥。
他不回答, 赵高、尉阿撩、阿圆便也都不敢开口。
于是胡亥顺利地被暂时押入咸阳狱。
咸阳狱是中央监狱, 真实历史上关过李斯等重臣。
就胡亥此刻黔首的身份,只能就近在这里关一会儿,等罪名定了还没资格在这久留呢。
监牢里光线阴暗,气味也不甚美妙,木栅栏隔开的小间像一个个鸽子笼,里面关着被剪了翅膀的“鸟儿”。
胡亥边走边挨个“鸟儿”看过去,只觉一幅世情百态的画卷在自己眼前展开。
忽然, 他的目光凝住了……
就在他走过的这间牢门内, 细泥涂抹的墙壁上, 以尖锐物刻着错落有序的几何图形:圆、直角三角形、多边形……
如果不是旁边隶书写就的题目, 胡亥真怀疑自己回到了中学数学课堂上。
牢房里的高大男子, 背对牢门,叫人看不清面容。
捡、捡到了秦朝的阿基米德?
在胡亥激动于发现人才的同时,赵高却是快急疯了。
狱卒已经将阿圆随手推到一间牢房里,又来推赵高入另一间牢房——看来是要将四人分开收押。
把皇帝单独跟那些真正的罪犯们关到一个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