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则感慨“夫做事着,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结合秦末汉初这段历史来看,说得还是挺对的。
第二点,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后世提起关中之地,胡亥总觉得那是干旱寒冷的地方,还经年呼啸着大风。
实际上,古今气候是有变化的,在战国末年到西汉这段时间,关中气候是温暖湿润的,属于类亚热带。以胡亥来了之后这一年的感受来说,虽然夏天也热,但是比后世北京的酷暑要和缓多了;而他度过的这个冬天,也并没有很寒冷,隆冬时节结冰的日子也不超过十天。
这样温暖湿润的气候,又有河流冲积的肥沃土壤,可以说是农作物种植的天堂了。
此刻胡亥坐在牛车上,见路两旁百亩美竹翠色欲滴,夹杂千树柑橘嫩叶初吐,一种属于春天的蓬勃生机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伸开双臂,仰望着云霞如火的天空,手中的木铎铃铃作响,不知名的鸟雀婉转和鸣,伴着碌碌的牛车声,是独属于春郊的乐音。
为他挽牛车的,是尉阿撩和赵高。
赵高原本就是从中车府令升上来的,虽然当时的日常工作不需要他去赶车,但是作为基本技能还是掌握了的——所以也算是干回老本行了。
四队最精悍的郎官,化作贩夫走卒,散落在田塍巷陌,每个人的目光都追着胡亥的牛车。
胡亥等人出咸阳,往东北走,进入关中平原,过了一望无际的良田千亩,才是为大秦立万世之功的郑国渠。
走到半途,胡亥口渴,见路边田地里有农人闲坐,既为寻水,也为走访民情,下牛车,抱着小二郎走过去。
老农人独自坐在一株大桑树下,一身朴素的短打扮,正给耕田用的老牛洗刷身子,脚边堆着铁犁、斗笠、半碗麦饭、半瓢水。
老牛安静地站在泥泞中,半睁着一双温顺的眸子。
夕阳洒在老农人饱经风霜的安详面庞上,打亮了古铜色的肌肤,有种叫人想要静默流泪的力量。
这片田地刚放水灌溉过,风把泥土的腥气、水的湿气、植物的清香裹在一起,送到胡亥鼻端,让他嗅闻真实生活的味道。
胡亥弯腰道:“老伯,借口水喝。”
老农人听得胡亥一口雅言,惊讶地回头。
只见年轻俊美的男子,肌肤雪白,与下地劳作者黝黑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穿着长过膝盖的宽大袍服,配着花纹精美的腰带,与田间农人不同。
他束发带冠,脚蹬舄鞋,一副贵人装扮。
老农人笑开来,露出豁口的牙齿,“呐,呐,令长……”在他的认知中,令长便是一切高官贵人的统称,“您要水么?”
他捧起那半瓢水,羞惭于瓢底沾着的泥土,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擦干净,试探着递给胡亥。
胡亥毫不在意,接过来痛快喝了两口,递还回去,笑道:“甘甜!”也在桑树下,席地而坐。
老农人瞪大了眼睛,“啊,啊,令长……”
胡亥咧嘴笑道:“我不是什么令长,我是采风郎。”
“啊,啊,什么郎?”在老农人看来,既然称为“郎”,一定也是贵人。
胡亥笑道:“采风郎,我是来记故事的人。”他冲着赵高招手。
赵高忙捧着竹简墨笔上去,一眼瞅见陛下喝过的水——死了死了,陛下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胡亥摊开竹简,先记了个日子,笑问道:“老伯怎么称呼?”
老农人还处在震惊中,露着豁口的牙齿,道:“啊,啊,小的叫张伯。”
看来是姓张,排行老大了。
“张伯,”胡亥笑道:“我叫赵十八。”
一旁的赵高剧烈咳嗽起来。
“啊,啊……”老农人茫然无措,看向突然咳嗽的赵高,见他还站着,不自在地搓着手也要站起来。
“都坐,都坐。”胡亥一声令下,赵高立马也坐了。
赵高内心发抖:……伴驾微服,太挑战承受能力了。
“张伯,此地有什么故事吗?”
张伯迷茫而又不安,“啊,啊,故事?没有故事……”
“比如狐妖山神之类的故事,也没有吗?”胡亥本意是想跟老农人拉近距离。
谁知道张伯更紧张了,道:“啊,没有,没有。”
胡亥及时更换路线,目光落在脚边杂物上,笑问道:“今日吃的麦饭?”
“啊,是,吃的麦饭……”
“几天能吃一顿麦饭啊?”
这个时代不比后世,黔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且多数情况下吃不上干的蒸饭,多半都是熬粥,这会儿叫羹饭。
像老农人这样扎实的麦饭,能吃上一顿,就算是美餐了。
说到熟悉的日常生活,张伯慢慢放松下来,伸出两根手指,道:“两天能吃一顿。”他在碗上面比划着,“能吃一顿满尖儿的……”说着,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质朴的笑容。
胡亥笑问道:“怎么还剩了半碗?吃不下了?”
张伯也笑起来,道:“啊,慢慢吃,慢慢吃。”
毕竟,每一粒麦饭都是那么珍贵。
“今年年景挺好的?”胡亥笑着,又道:“你接着干你的事儿,你看那牛等着呢——我就是跟你聊聊天。”
张伯重新拾起毛刷来,顺着老牛的黄皮轻轻刷着,笑道:“呐,呐,年景好啊。自从二十年前,郑国太公修了渠,我们乡里的田再没旱过。”
胡亥来了兴趣,笑道:“张伯你还知道郑国太公的事儿呢?”
张伯露着豁口的牙,道:“啊,知道,知道——小的年轻那会儿,去修过渠。”
“你去修过郑国渠?”
“呐,呐,现在是这么叫了。”
胡亥身子前倾,笑道:“当初征调徭役修郑国渠,你们乡的人去了不少?”
“不少,不少,那时候修渠是个好活计,小伙子都争着去。”
胡亥不禁对先帝大感佩服,看看当初调动的民众热情!
他笑问道:“大家知道修渠有利于种田,所以才踊跃前去吗?”
“嗐,那不是——那时候小的们都不懂,只知道是出力气的,争着去那都是给朝廷骗了……”张伯一句话顺嘴讲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吓得人都僵了,惶惑不安抬头望着胡亥。
胡亥笑容也消失了,一面思索着,一面追问道:“被朝廷骗了?怎么被朝廷骗了?”
第75章
张伯一不小心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 还是当着贵人的面, 一时间吓得面色蜡黄, 不管“赵十八”怎么问, 都不肯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他闷头收拾着地上的农具、碗瓢, 捡起放牛的鞭子,似乎打算这就回去。
胡亥笑道:“张伯你别怕, 我只是个写故事的人。”
张伯可不管他怎么说。
对于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种田人张伯来说, 胡亥既是陌生人, 又是贵人,怎么都意味着危险。
张伯又不敢不回贵人的话,只能闷着头, 讷讷道:“嗐,嗐, 小的只会种地……”
“那咱们就聊聊种地的事儿……”
虽然老实,可是张伯并不傻, 他甚至有种农民式的狡黠。
“呐,呐,贵人,天晚了……小的得回去喂猪。”
胡亥却是什么都能顺着聊下去,“你家里还养着猪?”
张伯已经收好了杂物,舍不得让辛苦了一天的老牛驮,自己用包袱挂在肩上, 抚摸着老牛的脊背, 不安地挪动着双脚, 讷讷道:“啊,啊,乡里家家都养着猪。”
胡亥复又笑起来,看来关中黔首生活还是不错的嘛。
“贵人,小的真得回家了……”张伯看着天色,“家里的猪怀着崽子,饿不得。”
胡亥跟在他身边,微笑道:“那你就回家喂猪嘛。我又不会拦着你不让你回家。”
张伯明显松了口气,却也不会说什么讨好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家里猪怀着崽子。”仿佛这样,可以减轻他回避贵人问题的罪责。
胡亥也不着急,闲聊般道:“你这日子过得还可以啊——有牛,有田,还有怀了崽子的猪。”他看了看张伯那张沧桑的脸,怎么还说被朝廷给骗了呢?
张伯走到田塍上,却见贵人也跟了过来,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抚着老牛脊背,松了口气,道:“啊,啊,令长……小的走了……”
胡亥微笑道:“走。”
张伯走出数丈,却发现贵人还跟在他身边,“啊,啊,令长?”
胡亥慢悠悠笑道:“对不住,要在老伯家借宿一晚。你看这乡间,前后都不见驿馆,我们今晚是走不出这片田地了。”
张伯愣住,半响,手中的水瓢“咣当”落在路边石头上,把里面的水撒了个干净。
胡亥就这么“仗势欺人”地跟入了张伯的家中。
国家现在鼓励成年男丁婚后自立门户,所以都是小家庭;毕竟如果三世同堂或者四世同堂,那赋税交起来可是翻着倍得长,很恐怖的。虽然是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却已经像后世一样流行小家庭了。
张伯家中,只有老妻与幼子在;成年的儿子们都出去自立门户了。
张伯家在乡间,面积很大,一进院子迎面就是五棵桑树,前院的大黄狗扑出来,冲着胡亥吠叫不停,引得后院的母猪也哼唧起来。
“大黄!回去!回去!”
张伯斥退了大黄狗。
张伯的老妻听得狗叫,已是一路小跑赶出来,一见胡亥等人,登时愣住了,与张伯一样沧桑的脸上露出惶惑不安之色来。
老妻靠到张伯身边,搓着手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别是惹了什么事儿?”
张伯眉头紧皱,简单道:“路过的贵人,在咱家借宿一晚,你去弄点吃的……”
胡亥忙道:“婶子不用麻烦了。我们自己带了口粮。”
此时每岁收的粮食,按人口留下一部分之后,全部都上交国家统一调度。
所以除了皇家,谁家都没余粮。
胡亥打量着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
老妻用胳膊肘捅着张伯,“你这个老东西!咱家这么简陋,怎么能给贵人住?你咋不给村头富户张贵家带过去……”
“哎呀,你知道什么?”张伯没法说,是自己一时口误,被这个贵人给缠上了,正是自己担心不耐烦之时,听老妻絮叨,低声呵斥道:“大儿送来的腊肉还有吗?给贵人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