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心中如灌了铅块,半响,取了一只木镯子揣入怀中,长叹道:“埋了。”
情况紧急,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感慨。
蒙盐道:“我们顺着湖水流出的小河往下走,会有出路的。”
胡亥道:“好。大家都警惕。”
于是蒙盐和李甲轮流背着昏迷过去的尉阿撩,在前开路。
胡亥、夏临渊、李婧跟在后面,顺着河道往下走去——看日影的方向,他们是在往南走。
六人穿梭在密林之间,渴了喝点河水,饿了吃点野果,就这么连走了两日,直到第二日晚上,才见到密林的边缘。
密林之外,却是一片荒芜的农田,在农田之南,则是南北走向的一条滔天大河。
胡亥恍然,他们这是走到淮水来了!
一旦渡过淮水,就是故楚基本盘。
“不要过河。”胡亥当机立断。
尉阿撩已是高烧了大半日。
六人暂时在农田旁荒废的破屋里歇脚。
这破屋不知有多久没人住了,处处结着蜘蛛网,里面橱柜都半开着,显然主人离开时颇为慌乱。
夏临渊从橱里翻出几套黔首干活的短打扮衣裳来。
胡亥道:“咱们都把衣裳换上。”
在密林中怎么都好躲避;但是一旦出了林子,他们的衣着打扮都太显眼了。
胡亥不想冒着被叛军先找到的危险,他沿路给王离留了隐蔽的记号,但是始终无人来接应。
胡亥心知有异,当下决定先把身份隐藏好。
于是众人换了衣裳。
夏临渊给昏迷的尉阿撩换上,担忧道:“他这可怎么办?”
没有办法。
走了大半日,众人都饥肠辘辘。
蒙盐道:“我去外面田地里看看,来时见里面有掉落的豆荚。”
他带着夏临渊、李甲捡了几捧豆荚回来。
李甲生起火,烤了豆子,先捡给胡亥吃。
李婧捏着木柴灰与屋子里原本的灰尘,挨个给他们“化妆”,“你们这一看就不像干活的人……”
食物短少。
胡亥一粒粒捏着豆子吃,问道:“此地的农户呢?”
无人应答,唯有火烤豆荚的“哔啵”声。
半响,蒙盐道:“弃耕了。”
“弃耕?”
“赋税徭役沉重,这些农户承担不起,于是干脆弃了朝廷分给的田地,自己跑到深山野林过活;又或者是逃到朝廷管不到的荒地,自己开垦,自给自足。”
胡亥只觉吃下去的一粒粒豆子都成了尖锐的石子。
他沉默片刻,自嘲一笑,道:“黔首千方百计要逃走,朝廷却要千方百计把他们抓回来,叫他们各守其位,交赋税、服徭役,真是……”他抿唇哽住了。
这究竟是时代的悲哀,还是制度的悲哀呢?
此悲,万世皆同,便是两千年后也未有解决之道。
忽然破屋外马蹄声嘈杂,竟有兵马来了!
“灭火!”胡亥忙道。
李甲搬石头压灭了柴火。
众人屏息,在黑漆漆的破屋里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就是冲着这破屋来的!
蒙盐侧耳细听,低声道:“不下五十人。”
马蹄声在破屋外停下来,纷乱的脚步声中,有人推开了屋门。
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映得他一双重瞳熠熠生辉。
是项羽!
第98章
项羽半步踏入屋内, 五官分明的面庞一半是月光、一半是黑夜。
这破屋本就狭小,项羽带着几名亲信将领一进来, 空间更显逼仄。
胡亥只觉喉咙被卡住般不能呼吸了。
项羽扫视着屋内众人, 目光如利刃。
胡亥当先站起来, 佝偻着身子,低着头,就像个畏畏缩缩的升斗小民。
也算是神来之笔,他想起关中张伯那说话方式来。
“啊,啊,令长……小的、小的……”
胡亥一起身,蒙盐、李甲、李婧、夏临渊四人也都跟着起身, 装作黔首模样。
只里面尉阿撩高烧昏迷, 还躺在草席上。
胡亥这一开口, 直接把蒙盐四人给惊了。
这是……陛下?
陛下还会这么说话?
项羽目光锁定在胡亥身上。
胡亥认出了项羽。
项羽却没有认出胡亥——两日前距离百步的那一记飞戟, 项羽瞄准的是洞开的车门。车外明亮, 车内黑暗,在外面的项羽只看得里面有人,却根本看不清里面人的长相。
“啊,啊, 令长……小的们这就出去……”
项羽眯眼, 冷声道:“你们是此地农夫?”
胡亥垂首道:“啊,令长,小的们……小的们……实不相瞒,小的们原是北地农户, 因赋税沉重,徭役又苦,受不住,带了几个家人,一路逃来的……”
“北地农户?”项羽并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胡亥心中打鼓,只能祈祷李婧的“化妆”技术够好,给他的脸涂得够脏。
他虽然垂着头,却能感受到项羽灼灼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盯着他的头顶心。
气氛僵持中,夏临渊只觉自己小腿肚子都开始发软了。
忽然,蒙盐出声打破了这紧张的氛围,他凑过去,也学着胡亥的口音,道:“令长,小的们是犯了事儿逃出来的……您通融通融……”他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递了过去。
项羽睨了蒙盐一眼,接过他递来之物,捏了一捏,似乎是满意于感受到的重量,他嘴角裂开一道冷峻的笑容,“你要怎么通融?”
蒙盐看向胡亥。
胡亥忙道:“小的们就不打扰令长大人了……”
李婧小声问蒙盐道:“你给他递了什么东西这么管用?”
蒙盐从牙缝里挤出气音来,“当然是金饼啊。不然还能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丞相府大小姐。”
“你!”李婧瞥了一眼环立的楚兵,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
“慢着。”项羽似乎瞧出胡亥乃是这一群人的首领,盯着他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家人?”
“啊,是的,令长……”胡亥一个个数过去,指着蒙盐道:“这是我大侄子……”,指着李甲道:“这是我外甥侄儿,”,指着夏临渊道:“这是我侄孙……”最后点到李婧,对上她凌厉的眼神,咳了一声,道:“这是我小姑奶奶。”
项羽皱眉,一面往屋子里面查看,一面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胡亥赔笑道:“啊,啊,令长……小的家里辈分比较复杂……”
项羽已经看到了里面草席上的尉阿撩,“这人怎么了?”
胡亥忙道:“这是……这是……这是受寒发烧了。”
破屋已经到了最里面。
项羽环顾四周,视线顺着半开的柜门下移……
胡亥大惊!地上换下来的湿衣裳还在!
不及细想,胡亥一个踉跄扑过去,摔倒在地,将湿衣裳盖在身下,强笑道:“小的、小的见了令长大人……腿都软了……”
项羽嗤笑一声,盯着胡亥道:“你可知道令长大人在寻谁?”
胡亥心中一突,仰着脸,迷迷瞪瞪道:“啊,啊,令长……令长大人的小妾逃了吗?”
项羽蹲下身来,借着破了的屋顶里漏下来的月光,打量着胡亥,道:“我在找暴秦的皇帝。”
“啊,啊,皇帝……了不得……”胡亥怀疑项羽都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了,他硬撑着,“小的哪里有那个福气见皇帝呢?”
项羽见他一脸痴傻,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起身对跟随的将领道:“绑了带走!”
他们显然很赶时间,不愿意在淮水以北多做停留。
被王离大军包了饺子之后,项羽杀出来,只还剩了这五十几名亲信精兵。
王离大军还在近旁,留在淮水以北,对项羽来说,太过危险了。
胡亥叫道:“令长、令长……小的们粗手笨脚,只会耕田,如何能跟在令长身边……”
项羽已走到门口,闻言侧过头来,漫不经心道:“令长家也有田要人耕的。”
胡亥一口血到了喉咙,不知道该庆幸暂时糊弄过去了好,还是该担心接下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