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从那夜岛心湖中,隔着海风与湖水,在那盏金色灯笼下,她倾听了他的苦闷与誓言。
这么多年来,她倾听岛上民众的愿望,小到希望自己的小狗生几只小狗崽,大到希望长辈的病好起来,零零碎碎,不管是什么样的愿望,她都已经听得太多。
可是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有那样重的苦闷,又有那样宏大的志向——要走那条正确的路,却也是更艰难的路。
也许是选夫那夜初见,他的眉眼,他的形貌,统统都恰好是她喜欢的样子。
让她一见之下,悸动不已,竟然抵得过女孩天性的羞涩,假借礼仪的名头,偷得一吻。
也许是因为他拒绝了她的“帮助”,反而要求直面父王——而且,向来固执的父王,竟然被他说服了。他救下了他与朋友们的性命。
也许是因为在岛上相处的日日夜夜,虽然他总是推脱,可每每最终还是按照她的要求,陪她玩闹,陪她骑马。
她觉得他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可爱。
她可以盯着他的睡颜,直到天亮。
可是却回答不出,究竟喜欢他什么。
一句话未及细想便冲口而出。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没有回答。
船体轻轻一晃,人们都跑出来,欢笑说闹声响起来。
巨船靠岸了,他到家了。
船靠岸在南海郡西南端,众人要赶紧下船上岸。船员留下来,负责把船开到港湾处,停泊等候。灵湖公主要送父王的骨灰回家,而胡亥等人则有更艰巨的任务。
他们都做越人打扮,穿过丛林,一夜之间抵达四会县中心。
当初岭南平定后,先帝置三郡,其中南海郡又置四县。
四会县是最西的县城。
灵湖公主抱着金色的骨灰坛,在族人保护下,去往溱水所在。
将父王骨灰撒入溱水,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而胡亥等人就此与之分道扬镳。
胡亥带着蒙盐等人,作越人打扮,直入四会县城中,盯上了县衙里出入的人员。
“想个办法,今夜就混进去!”
第114章
时值五月末,初夏正浓, 南国绿意盎然。
与胡亥等人想象中兵荒马乱的情形不同, 一路行来, 这南海郡四会县中丝毫没有乱世之感。到底是岭南,此地黔首不与北地同, 百越之人与当初随着任嚣的所谓五十万大军杂居。
黔首装扮,既有秦人黑巾包头的,也有越人按照原有风俗穿戴的, 不一而足。他们生活氛围宁静而踏实, 并没有被战乱纷扰, 仿佛压根不知道天下大乱, 更不知道皇帝已经失踪了大半年。
夏临渊道:“真是奇怪, 这地儿就跟个更大的金子岛一样。这里的人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刘萤道:“看来那赵佗郡尉着实有手腕。”
刘萤只知道南海郡郡尉一职, 由原本四县之中龙川县县令赵佗接手了,却不知道赵佗已经不与中央政府来往。
胡亥皱眉道:“却不是我们需要的手腕。”他蹲下来, 捡起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出岭南形势图,道:“去年原本的南海郡尉任嚣死了之后, 给他手下的龙川县令赵佗接任了这差事。赵佗接手之后,立即命人封锁了五岭上所有的交通要道……”
他在南海郡北面三处关隘各打了个叉, “这三处关隘,横浦、阳山、湟谿……至关重要。他断了这三处关隘,就等于断绝与岭北地区的一切联系。在咱们出事儿之前,朝廷的诏书已经传不进岭南了。”
如今又过了大半年, 不知道情势恶化成什么样子了。
胡亥问道:“若你们是赵佗,封锁关隘粮道之后,首先会做什么?”
刘萤道:“兴许是安抚民心。况且不是还有朝廷的五十万大军在吗?这些士卒可都是北地人,思乡之情深切,总要回家的。”
胡亥点头,道:“你说的很对,赵佗的前任就想到了。当初任嚣向朝廷上书,言下之意,是要让士卒在这边成家,以便安心。朝廷当时征发了三万名妇人,有的是寡妇,有的是未嫁女,用为士卒修补衣服的名号征集输送来了岭南。这些妇人,一旦来了,自然就回不去了,几乎都在此地嫁与士卒,生儿育女了。”
说起来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道诏令,背后却是多少适龄女子的一生。恐怕朝廷征召之时,写得冠冕堂皇,叫年轻女子一听之下,为了荣耀,都争先报名而来,不顾家中长辈劝阻。哪里知道这一去就是一辈子呢。
刘萤乃是女子,虽然知道政事所需,不得不如此,心中还是难免物伤其类,神色不虞。
一直沉默的蒙盐终于开口道:“若我是赵佗,第一件事就是将原本朝廷的军官杀的杀,撤的撤,换上自己的心腹。”
他指着胡亥打的三个叉,“这三处关隘守好了。我才好做岭南的王。”
夏临渊与李甲等顺着蒙盐的话一想,都是忍不住心中打个激灵。
胡亥半是赞许半是戒备地看了蒙盐一眼,还好这小子被他转回来了,若是做敌人,还真有些棘手。
夏临渊紧张道:“这可如何是好?那赵佗敢不理会朝廷的诏书,绝对是打定了主意要反了!这会儿岭南又都换上了他的人马,那咱们岂不是……岂不是成了瓮中的乌龟?插翅难飞!任人宰割!”
胡亥盯着地上画出来的地图,舒缓笑道:“却也不必如此紧张。朕看,那赵佗就算要自立为王,总也要先看看形势。就算他要杀掉朝廷人马,换上他自己的人,总也需要时间。难道朝廷人马就会引颈待戮不成?开头总是温水煮青蛙的。等杀得都差不多了,这才撕掉面具。”
“擒贼先擒王。”胡亥站起身来,如今他们一行只有七人,其中又唯有蒙盐、李甲、尉阿撩这三个是能打的,若是搞人海战术,他们肯定吃亏;但若是单打独斗,十个士卒也打不过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位。
李甲道:“那咱们怎么混进县衙呢?”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跃跃欲试,“要不咱们从后门进去——我一柄鱼肠剑,悄无声息就能割了看门人的喉咙。”
蒙盐道:“从府衙后门,到县令所在,总还隔着几百个兵丁。杀几个看门人,不过杯水车薪。”
李甲道:“那你说,咱们怎么办?”他倒不是抬杠,而是一脸敬佩望着蒙盐,真等着他说出什么好的建议来。习武之人,对于强者有种天然的孺慕。蒙盐的武艺与尉阿撩不分伯仲,又精通兵法,在李甲心中,已经成为继胡亥之后,排在第二位的厉害人物。
胡亥看一眼天色,道:“咱们先找个落脚之所,吃顿饭,休息休息。从长计议。”
岭南与北地不同,别说执行北地严格的“传”“验”制度,当地小半人是从北地来的士卒妇人,大部分还是本地的百越之人,有的还生活在族人聚居之处,只偶尔买卖之时才与外界通音讯。有些犄角旮旯之处,朝廷军队打仗的时候能攻到,但是长期占领就不现实了,最后还是要放归当地人自治。
赵佗接管岭南之后,意识到将当地人杀光是不现实的,也是不符合利益的;他调换政策,要求手下人马与当地越人和睦相处,鼓励通婚。而当初随着大军南下的,除了士卒民夫之外,还有大量的商贾人。这也是当时朝廷政策“重农抑商”的一种体现。
毕竟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岭南瘴气重重,荒僻野蛮,属于不文明不发达地区;但凡有别的选择,都不愿来岭南的。
而当初南下的士卒加民夫有五十万之众,后来朝廷征调来的妇人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万,这还不算逃了的。女人才三万,男人却有五十万,哪里够分呢?
有买卖的地方,就有伤害。
这种巨大的女性缺口,催生了岭南贩卖妇女的行业。
这简直已经是公开的一门生意。
像是后来所谓的“牙婆”,乃是一面贩卖胭脂、花粉,一面借机牵线,买卖女子。但是牙婆本身倒未必是人贩子,像此时的岭南,贩卖妇女已经成了一门生意,那么这门生意里的细分环节也都有专门的人负责。
比如有专门走访越人聚居之所,寻其中适龄女子,或威逼或利诱或哄骗,总之集结起十几名或几十名的少女来;统一带给中间人。
中间人却是跟军队挂着的,往往一队女子带过来,交给军队,这便都分给了一支军队的各级官员。至于底下的士卒,能娶个寡妇就算是很不错的了。绝大多数普通士卒,还是只能干看着。
胡亥等人作越人打扮,虽然没遇到“传”、“验”的问题,但是他们在县城一现身,还没等想出混入县衙之法;刘萤与李婧却已经被物色人选的牙婆盯上了。
第115章
身后被人尾随, 尉阿撩和蒙盐对视一眼, 都已经心知肚明。
拐过街角, 蒙盐低声对胡亥道:“有人跟着我们, 两名妇人。”
胡亥当机立断,“捉!”
那两名妇人假装互相聊天,才跟着胡亥等人进了巷子,就被蒙盐和尉阿撩一人一个, 捂住嘴反扣了胳膊,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
尉阿撩和蒙盐拖着这两名妇人到了巷子深处的古树下, 李甲、李婧和夏临渊守在巷子口, 堵了个密不透风。
一行人心中都是高度警戒,毕竟身处险地, 一来就被人盯上了——难道是撞上了军队的斥候?然而军队什么时候改用女人做斥候了?
只见这两名妇人, 约莫四五十岁上下,穿着花色新鲜的绸缎, 耳朵手腕上都戴着珠玉,脸上还打了香粉,虽然挣扎间那香粉都簌簌落下来,显得脸上斑驳可笑。但是不难看出,这两名妇人像是小康之家的夫人,又像是大户人家的仆妇。
她们挣扎狼狈, 暴露行迹又轻易,怎么都不像是军队的人。
胡亥心念如电转,当下开口, 却是仿照了白太公那生涩的雅言,道:“跟着我们做什么?”装作他好似是百越族人一般。
胡亥高鼻深目,肤色雪白,的确与一般秦人面貌不同。
那两名妇人不疑有他,一等尉阿撩和蒙盐松开捂住她们的嘴,忙道:“公子,这都是一场误会!咱们再没有跟着您——不过是顺路,顺路而已……”
胡亥使个眼色。
蒙盐和尉阿撩手上加劲。
这俩妇人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又被堵住了嘴,哭喊呻吟都吞进了肚子里,早就哭得鬓发蓬乱。
胡亥道:“我再问你们一遍,为何跟着我们?”
其中一个妇人吃不住痛,淌着眼泪就都说了实话,道:“不过是看那两位女客颜色好……我们也并非歹人,要送女儿们去的也是好地方。从前我们给军队里送人,如今那批女孩,少说也做了官爷太太。这次更了不得,是县令大人要人,我们原已收够了人,只等今晚送去。可惜这批里面没有出彩的,总有些不如意,恰好瞧见您这二位女客……”
刘萤和李婧的容貌,就是放在咸阳宫那美女如云的地界,也是第一等的;更何况是这岭南荒蛮之所呢。
刘萤至此已是听明白了,怒道:“原来这二人是拐卖女子的贩子!”
那妇人道:“姑娘快别这么说。若不是您二位生得着实好颜色,叫我等鬼迷心窍,我等素来都是讲求个你情我愿的。话也说开来,做到我们这个份数,多少好人家都求着我们去收了他们的女儿,不是模样周正、性格伶俐的,我们还不肯收哩。况且女儿家有了好去处,家人收了银钱,买主也成了家,我们这是帮县衙老爷们做事呢——若不是我们,你们这等小姑娘,夜里都不敢出门。你当那些娶不上媳妇的壮年汉子是什么好货色?淫心一起,什么做不出来?”
刘萤俏脸绯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冷笑道:“我倒还要谢你不成?”
那妇人道:“那却也不必。话说明白了,我们是替官府做事儿的。既然你们不愿意,那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就此放了我们,我们也不来跟你们计较。”她看来是跟官府军队打交道熟了的,有靠山硬气得很。
尉阿撩和蒙盐都看向胡亥。
胡亥道:“我妹妹半年前失踪了,怕是被你们这等人卖入了官府。”
那妇人叫苦不迭,道:“哪里就能这样巧呢?”又察觉说漏了嘴,忙道:“我们从前用的女儿,都是正经从家里人手中买来的。你妹妹既然无故失踪,断然不是我们所为。”
胡亥道:“我妹妹生得比随行的这二位姑娘还要貌美些,你说会给卖去哪里呢?”
那妇人喊冤道:“着实不知……”
胡亥道:“我听你说,你今晚要带人给县令过目。”
那妇人道:“正是。公子您这便放了我。若是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恐怕我那妹妹正是入了县衙。”
那妇人一愣,若这人的妹妹比眼前这姑娘还要貌美,那自然是先紧着送给县令大人了——偏就这么巧!真是晦气!
胡亥道:“你带我们进县衙,我自去寻找,与你无关。否则,我只当妹妹是折在你们手中了,就此杀了你二人为我妹妹报仇。我等不是本地人,杀人之后离开也容易。”
那妇人见他不似开玩笑,早吓软了腿。
她们这种买卖女孩的,虽然对着年幼良善的女孩们非打即骂、厉害无比,可是真碰上了硬茬,却是连逃跑的胆子都没有。盖因会做这等生计的人,本就是小人中的小人,生来便无胆色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