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他太子妃是刘邦女儿的吗?”
“说了啊。”夏临渊又道:“他最近清醒的时候倒是也不寻死了,可就是眼睛直愣愣的, 看着人跟呆了似的, 一点活气儿都没有啊……”
“哀莫大于心死嘛。”胡亥淡淡来了一句, 道:“照旧看着他。”
“喏。”
大婚是日, 吕雉含着喜泪送女儿鲁元出了门,回后堂招呼各王后夫人。
刘萤在旁帮衬。
忽然有仆妇从西院寻来,附耳吕雉,低声道:“王后,西院那位发动了。”
这说的是戚夫人临盆。
吕雉眉目间闪过一丝掩不住的嫌恶, 倒不为别的,给自己女儿的好日子添了晦气。
稳婆是早就备好的,吕雉也不愿大好的日子旁生枝节,道:“叫稳婆进院,你亲自守着,别出纰漏。”
其实戚瑶发动已有一日一夜,因是鲁元公主的好日子,仆妇也不敢来触王后的霉头,拖到实在不像样子了,怕出事情担干系,这才硬着头皮找来的。
好在稳婆及时赶到,有惊无险接生了一子。
戚瑶汗泪满面,挣扎着坚持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凝睇着,喃喃道:“如意,好如意……”
这是刘邦当初给起的名字,说是不论男女,都叫做如意。
稳婆已走,仆妇也去凑热闹讨赏钱去了。
冷冷清清的西小院中,刚分娩过的年轻母亲抱着婴儿,自言自语道:“汉王,你果真如意了么?”
刘邦此刻却连戚瑶生子之事都还不知道。
他在前厅与众诸侯重臣宴会高乐,互相吹捧攀关系,忙得不亦乐乎。
吕雉为了一双儿女的前程,愿意忍下这戚夫人来。
其实刘邦也是同样的道理,为了在咸阳暂时立足,除生死兵权这等大事,别的吕雉要怎么样,他都同意。刘邦更不会主动提起自己娇嫩的小妾,去给吕雉添堵,反过来坏了他的“大计”。
后堂,刘萤扶住吕雉,“王后小心……”
吕雉抚着眉心,按着刘莹胳膊稳住身子,歉然笑道:“乍起身有些晕眩。”
“您为了太子妃大婚一事,最近累坏了。”刘莹扶着吕雉,往屋角僻静处让了几步。
吕雉会意,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便顺着她走过去。
刘莹低声道:“我这便要去宫中督办婚典了,走前有句话要跟姐姐说。”
吕雉握紧了她的手,“好阿萤,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今后托付给你了。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刘莹道:“姐姐言重了。”又道:“如今公主既然已为太子妃,日后鲁元、阿盈这对姐弟的前程自是大好。事到如今,姐姐你的心事也解了,那汉王自有他的美妾娇子、宏图大志,姐姐可要早做决断——他们姐弟俩的前程,已是连锦上添花都不需要了,只防备着被人带累、有不虞之祸。”
她把汉王的“宏图大志”这四个字咬得分外清楚。
吕雉沉静听了,仍是握着刘萤的手,道:“阿萤你放心。你的话我已是听进去了。假我数日,容我思量。”
刘萤再贺吕雉大喜,这才辞别入宫。
宫中另有繁杂礼节。
待到金乌西坠,新房中才只剩了新婚夫妇。
太子泩尚不足十三岁,虽揭了鲁元的盖头,俩人却是分屋而睡的。
“鲁元姐姐,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歇息。”太子泩笑着递过一荷包点心去,“要是半夜饿了,你就叫人;要是不习惯叫人,就吃些点心垫一垫。”
鲁元接了那荷包,起身道:“谢太子殿下。”又道:“殿下也早些歇息。”
于是太子泩转身去隔壁睡下。
已经十六岁的鲁元却是独对红烛,呆呆出了会神,叹了口气,自己慢慢叠起那红盖头来。
与两处氛围截然不同,章台殿中,胡亥罕见得发了雷霆之怒,自萧何而下,朝臣跪了一溜。
“今日太子大婚,你们一个个昏了头!怕不是以为自己今夜做新郎!”胡亥极少如此疾言厉色,他焦躁地绕着大殿疾行,怒道:“关中物价到了粮食一石万金,骡马一匹百金的程度!百姓易子而食,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七年战乱,各郡县户口十不存一。罢兵归家,不出一旬,打架杀人的案子就报上来百多起!你们一个个忙什么?咹?忙着为朕的新宫殿选样式是不是?忙着拉帮结派叫朕迁都洛阳是不是?”
这段时日以来,内忧外困,胡亥本就顶着巨大的压力,心急如焚。
而今日朝政上的两桩事,便成了导火索。
一则乃是萧何上奏,请修新宫室。
一则却是部分山东大臣联名,劝胡亥迁都洛阳。
两桩事,其实是一回事儿。
咸阳被项羽掳掠烧毁后,这七年来,大致仍是毁坏后的模样。连年征战中,朝廷也无力去修葺宫殿。是以太子泩的大婚,也是在临时修筑的简陋宫室中——说是宫室,其实也就是打扮好看点的平房。
于是大臣中分为两派,如萧何,便主张重建咸阳城;如叔孙通,便主张迁都洛阳。
胡亥“啪”得把一份奏折摔到跪地的萧何面前,道:“看看,你的好同乡做的好事!”
“臣惶恐。”萧何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打开那封奏章,却见上奏的乃是故齐田横自杀一事。
胡亥冷笑道:“朕光复大秦,召见各地诸侯豪强入咸阳,其中就有田横。当初刘邦派郦生联合田横,田横应允;朕令韩信发兵,使田横起疑,杀郦生,叛刘邦。这田横带着五百死士逃到岛上去,以闻朕召见而来,谁知道来的路上有人特意告诉他刘邦做了国丈,他恐怕被秋后算账,还连累齐地黔首,便自己抹了脖子。消息传回岛上,那五百壮士竟都跟着他一起赴死了。”
“你们说,这五百零一条好汉的性命,是记在朕头上,记在刘邦头上,还是记在你们这群尸位素餐之辈脑袋上呢?”
几百双眼睛盯着,竟然给那刘邦传了消息出去。
萧何顿首,颤声又道:“臣惶恐。”
殿中唯有李斯因为年事已高,还坐着。
可是皇帝如此震怒,他也坐不安稳了,斜签着身子像是随时要站起来。
当下,也只有李斯有资格能劝上一劝,又不至引火上身。
其实皇帝今日的火气从何而来,李斯很清楚。
李斯抚着白胡须,开口道:“陛下息怒。越是急事儿,越要平心静气来处理。越是重大的事情,越是要仔细谨慎地来对待。都城一事,虽然重要,却并不着急。眼下最要紧的,第一便是抚定天下秩序……”
胡亥一通发泄过后,已是缓过来,扶萧何起身,叹道:“就是老丞相这话,朕也是心里着急。诸君不要怪朕。”
“臣不敢。”萧何忙道,顺势起身,惭愧道:“是臣的提议荒唐。”
胡亥不置可否,转而道:“当务之急,便如老丞相所言,乃是抚定天下秩序,使民众各归其所。如今各地不平静,多是因为归乡士卒,此外,便是豪强、游侠、奴客门生之流。诸君若有良策,便都呈上来。”
章台殿中烛火直亮到次日凌晨。
李斯撑不住睡着了两次。
天明散会,叔孙通留下拟文稿,捏着墨笔发呆,被胡亥察觉了。
“你想什么呢?”
叔孙通慌乱道:“没、没什么……”
“说!”
“小臣怕陛下不悦……”
“朕恕你无罪。”胡亥舒展着筋骨,压在心头的事情,虽然还未全部解决,至少已经有了头绪,心情比之昨夜却是明快多了。
叔孙通抖了抖,硬着头皮道:“小臣心里想着,如今太子殿下都大婚了……”他吞了一半,直接道:“陛下,小臣那小姨当真美姿容,您真的不……?”
“滚滚滚!”胡亥笑骂道:“上次你跟朕提起来,都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了,你小姨都没嫁出去?”
叔孙通挨了骂反而不害怕了,嘿嘿一笑,道:“跟她丈夫和离了……”
胡亥哭笑不得,道:“朕看出来了,你是想早下去歇着——去去,一晚上也乏透了。”
叔孙通大喜,按照常理还要拍拍马屁的,这次却生怕被留下继续干活,忙谢恩,走了一半却又被叫回去。
“等等,给韩信发一则诏书。”胡亥仰着脸想了想,道:“就说太子大婚,可惜他在南边打仗不能来,朕赐他一杯喜酒喝。朕如今忙不得空,等腾出功夫,说不得去云梦泽逛逛,也见一见他。”
叔孙通一面写着,一面心中嘀咕:哪有陛下屈就臣子的道理?这楚王韩信真好尊荣。
第160章
胡亥所说的云梦泽,乃是故楚王室的围猎场。无边的湿地中蜿蜒着绵绵江水, 是珍禽异兽绝佳的栖息地。春秋战国时有许多诗词便是吟诵云梦泽的。
真实历史上, 刘邦便是借口到云梦泽游玩聚会, 把韩信给抓了。
当然此时的胡亥并不是严密地计划着要抓韩信,可是潜意识里, 却已经在为“万一”的情况做铺垫了。
使者到了韩信大营, 宣读完胡亥的旨意,又道:“陛下说了,因路途遥远, 恐怕喜宴上的酒送到您这里也散了味儿,所以只是个意思, 并没有赐酒。殿下接到旨意,自饮一杯便是了。”
韩信左右亲信听闻皇帝赐酒, 心中都是一惊, 再听了后面这话,才都安下心来。
韩信召手下上酒, 与使者共饮, 道:“请陛下放心,待我生擒那临江王。”
临江王共尉,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从前所有的战场经验, 就是看老爹上阵厮杀。他独自立起反旗,中二之魂燃烧了没几日,就遇到了韩信这样的传奇兵仙。短兵相接, 次次溃败,这共尉立时便龟缩不动了。
对于共尉,韩信何时拿下,如何拿下,端看心情了。
咸阳宫中,胡亥正与鲁元的家人友好交谈。
这是太子大婚之后第三日,按照礼仪,太子妃的娘家人要来跟皇帝谢恩。
刘邦、吕雉还有吕雉的妹妹吕嬃一起前来觐见。
胡亥笑着请他们都坐了,道:“这两日大婚,你们都忙坏了。从今往后,朕与你们便是亲家了。”
刘邦却是一改从前在项羽面前假装小心谦卑的模样,笑道:“我就看鲁元是个有福气有造化的,如今可不正是沾了女儿的光?早知道有这一日,我才不去打打杀杀瞎胡闹呢!”
胡亥微微一笑。
刘邦却觑着胡亥面色,故作犹豫,开口道:“陛下,田横那事儿是我不守规矩,找人路上拦着吓唬他来着——谁知道他胆子那么小,就给吓得自刎了呢?”又道:“我也是一时咽不下那口气,这田横出尔反尔,杀了我的人……”
吕雉惊怒,瞪向刘邦,万没料到他会在女儿大婚后与皇帝首次见面时提这事儿。
刘邦怎么会在意吕雉的惊怒,仍是冲着胡亥道:“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是我放肆了。陛下若要罚我,我也没话说。”
胡亥点头,问道:“若是朕饶过你呢?”
刘邦笑道:“我以后自然收敛——不过,陛下,我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呢?如今女儿做了太子妃,我也体面成了国丈,更不用打来打去你死我活,我就想好好快活几年。”
言外之意,乃是他小事上还是要“快意恩仇”的。
吕雉盯着刘邦,眼中好似射出冰寒毒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