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顿的信暂时还没送到胡亥手上。
胡亥此次巡游云梦泽,稍微有点尴尬。
虽然他预想到了众诸侯很可能不会听命前来,但是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都不听。
真正奉召前来的,竟然只有淮南王吴芮。
其余诸侯,好一点的称病不来,坏一点的就是压根不来。
韩信则是因为云梦泽就在他封地上,无所谓来与不来。
胡亥叹了口气。
当初他下令赐死刘邦,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若仍留着刘邦,那么立时便是汉王韩王勾结匈奴,天下狼烟四起,再度混战重来。而刘邦与众诸侯中太多人有旧,远的不说,便有赵王张耳。若是给汉王韩王与赵王联合,那么北面便无一屏障了,到时候日渐强盛的匈奴南下,恐怕就不是群雄逐鹿中原,而是到了中国灭亡之时了。
所以他决然地赐死了刘邦,尽管明知会有后果。
这后果便是,如今汉王刘邦谋反被杀的消息传开,众诸侯都成了惊弓之鸟。
或是为了自保,或是心存反意,不来云梦泽,就是个态度。
总之,国内形势不容乐观。
就是在这种深切的担忧中,胡亥与韩信相见了。
君臣两人在草木丰茂的郊外散步叙旧。
“朕记得当初放你出咸阳城,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胡亥微笑道:“当初送你出城的时候,朕真没想到,要隔了这么久,才能再见你。”
韩信落后胡亥半步,听着皇帝的话,不禁也回忆起当初沿着被烧作黧黑色的咸阳城墙离开时的场景。一并回忆起的,还有当时的心情。
韩信笑道:“臣当时一心想着建功立业,报答陛下知遇之恩,出城之时,竟是毫无离别感伤,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胡亥哑然失笑。
韩信顿了顿,望着不远处湖水粼粼波光,叹道:“只是当时臣也未曾想到,要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却需以百万之众的性命。”
这就是韩信不够成熟的地方。
他有时候拿捏不好私人关系与君臣关系之间的界限。
其实任何情况下,君臣关系都是压倒一切人伦的。
韩信这话,作为朋友来说,那是他的真挚,不拿胡亥当外人。
但胡亥是皇帝。
不管是哪个皇帝,都不会喜欢听到将军说这种话的。
若是疑心严重一点的,可能还会想——你小子是觉得朕配不上这个位子吗?是觉得为了朕不值得吗?
再加上韩信本就浑身贴满了“想要谋反”的标签,这简直是在戳皇帝的心窝子。
“是啊,一将功成万骨枯。”好在胡亥能理解韩信,不以为忤,也一并感叹了一句。
韩信动容,喃喃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成万骨枯……正是陛下说的这话,唉……”
胡亥想了想,这似乎是唐人的诗,他顺口给说了,也不好占别人的功劳,道:“朕也是听别人讲的,前面还有一句呢——‘凭君莫话封侯事’。”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胡亥这皇位是以百万之众的性命换来的,那韩信的楚王之尊又何尝不是?
韩信默然。
胡亥道:“你这次平定临江王叛乱,又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封赏?”他笑道:“朕旨意里可早跟你说了——怎么,还没想好吗?”
韩信低头笑道:“陛下封赏隆厚,臣实在不知该讨要什么好了。”
“你如今还未有妻室……”胡亥玩笑道:“不然,朕给你物色一位名门淑女?”
韩信倒也不推辞,只是道:“臣出身微末,恐怕难以高攀。”
“这话说的——你如今都是楚王了,战功赫赫。高攀?不存在的。”胡亥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朕记得,你仿佛对广陵侯颇为中意……”
当初胡亥陷入广陵府,被刘萤所救,当时韩信还是个小守卫,见了刘萤貌美,还曾红了耳朵。
谁知道听了这话,刚才还一脸“随便你”的韩信慌乱摇手。
韩信苦笑道:“陛下可饶了臣。广陵侯的苦头,臣吃过一次,就平生不敢亲近了。”
胡亥大笑。
其实韩信的反应,实属天下大部分男人的正常反应。
刘萤貌美温婉,可同时她也工于心计,能伸能屈,是胡亥的得力干将,也就意味着她是个成功的政治人物。
而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是叫人不敢亲近的,更不敢放做枕边人。
当然,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也不屑于做这等“枕边人”便是了。
所以尽管韩信与刘萤,一个俊秀,一个貌美,性情地位都匹配,却也只适合做同僚,不适合做夫妻了。
既然胡亥主动提到了婚嫁之时,韩信也就顺着问道:“那么陛下您呢?”
他这是问出了诸多朝臣想问而没敢问的话。
“什么?”胡亥一时没能会意。
韩信道:“如今天下已定,陛下膝下只有一子,后宫空虚——”他顿了顿,又道:“楚地女子多貌美纤质,陛下可愿一观?”
胡亥听他夸楚地女子,笑了笑。
两人缓缓行走在草木之间,淡白的月亮已经贴在了半空。
胡亥久违地身处自然之中,忽然升起了倾吐的欲望。
他淡声道:“人这一生太短暂,而其中大半又为欲望驱使,不得自由。凡是正常男子,没有不想要夜夜欢愉,广纳姬妾的。可这真的是‘我’所想要的吗?不过是本能欲望驱使罢了,而‘我’只是本能的工具。”
韩信已是听得愣住。
胡亥顿了顿,自失一笑,道:“朕一时说得深了——还是说说你的封赏……”
第168章
韩信却还陷在皇帝方才的自我剖析中, 疑惑道:“可若人没了本能欲望, 却又与草木何异?
胡亥失笑,道:“本能欲望是永不会消散的。人之所以为人, 便在于能驭使欲望,而不是反过来, 为其所制。”
这个话题谈下去, 谈到极深处也难得正解。
胡亥摆手,示意到此为止, 又问道:“你这里还缺什么吗?”
韩信知道这是在说封赏一事,忙道:“什么都不缺。其实臣原本想着, 若陛下要追究钟离昧一事,臣便拿平临江王的战功抵了。可是陛下宽仁 ,已经赦免了他的罪过……”
胡亥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军功也好,封赏也罢, 那都是朝廷承认才算数的。
韩信却要拿军功来跟他讨价还价,为的还是私人恩怨。
未免把朝廷法度看得太过儿戏了。
韩信浑然不知皇帝心思,因为皇帝赦免了钟离昧, 便以为皇帝真的毫不介怀了。
他还继续往下说, “臣想着平定临江王,救了一方百姓, 总抵得过钟离昧一人的性命。这却是臣想岔了, 其实陛下哪里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钟离昧而不悦呢?”
皇帝能容得下项羽,自然也容得下钟离昧。
然而韩信未曾想到,他这样自骄的心态, 才是皇帝容不下的。
胡亥缓缓而行,走在韩信前面,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面色,仍是先露了个微笑,才道:“朕知道这钟离昧。从前在巴郡江州,你刚跟着朕的那半年里,咱们俩私下说话,你提到从前在项羽旗下的生活,就曾说过,这钟离昧与黥布等人一般,是能打仗的;又曾说过,这钟离昧当时赏识你,只是项羽不肯用你……”
韩信恍然,不意多年前闲聊絮语,皇帝竟然都还记得。
想起当初在江州艰难经营的日子,再看如今打下的大好河山,两人都是百感交集。
“钟离昧知道陛下赦免了他的罪过,想要亲自见您谢恩呢。”韩信道:“不知道陛下是否愿意见他?”
胡亥微笑道:“有何不可?”又道:“阅兵之时,朕与你一同见他一面便是了。”
胡亥上一次阅兵,还是当初微服出巡,与章邯汇合之时。
当时他还特意学了军中旗语。
帐下万千士卒随着他的旗帜指示,布阵列队,叫他豪情顿生。
转眼间,章邯废丘自杀。
而带兵之人成了韩信。
有了上次阅兵的经验,这一次胡亥更是驾轻就熟了。
韩信帐下士卒,目光追着胡亥手中黑旗,动作整齐划一,口号震破天际。
最终,胡亥放下手中黑旗,众士卒也便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胡亥微笑道:“列位身经百战,都是大秦的好儿郎,军功爵位,朕都少不了你们的。一场辛苦,都起来。”
他话音落下,校场一片寂静,底下士卒却无一人起身。
胡亥微愣,看向韩信。
韩信自自然然上前,朗声道:“这是陛下的恩典,都起身!”
底下士卒这才齐齐起身,呐喊道:“谢陛下!谢将军!”
虽然韩信已封为楚王,底下士卒却还是以“将军”相称。
胡亥心中微沉,面上不动声色,仍是笑道:“朕的兵仙,治军有方呐。”
“他们有眼不识泰山——陛下恕罪!”
胡亥看了韩信一眼,见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恕罪”,可是自矜骄傲之色,却是掩饰不住的。
胡亥咳嗽了一声,道:“进盏汤水来,给朕和楚王都解解渴。”
赵高这次争取到了伴驾的名额,正愁没地儿献殷勤呢,闻言忙道:“小臣这就去准备。”
韩信笑道:“陛下想来不惯在户外,经风吹日晒。”他又道:“臣却是不妨,激战之时,便是一日一夜不喝水也熬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