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他是一叶障目,心思转不过来,——因七宝随着周承沐在外“游荡”,这自然不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姑娘家能做出来的,所以洛尘一心认定了是个公子哥儿。
如今回过味来,这般细看才豁然开朗,只觉着七宝从头到脚,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娇憨可爱的女孩子,哪里是什么哥儿。
洛尘哑然失笑,抬手使劲一拍脑门:“我可是给鬼迷了眼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貌的小公子呢,可不就是个小姐?只是你们小姐也忒大胆了,怎么能穿成这样在外头走来走去?上次还跑到游船上去跟一堆爷们相处呢,怪不得我想不通。”
同春给他说的胆战心惊,虽知道七宝往外偷跑,这些内情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游船,什么爷们儿?”
洛尘先不忙回答她,颠颠儿地跑到七宝身边,笑道:“姑娘,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何苦我枉做恶人?你问我们九爷的书房啊……从这儿出了角门,往前走一回,有个写着‘月影’的院子就是了,若是穿过书房再走一会子,就是我们爷下榻的地方,你是不是想沾沾他的仙气儿?我带你去看看,这算什么呀。”
七宝见他突然前倨而后恭,便笑问:“洛尘哥哥,你为什么突然这样热情起来。”
洛尘笑道:“我们九爷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娶亲,我可要严防死守,别叫他走了歪路。”
“什么歪路?”七宝疑惑。
洛尘原先以为她是个男孩子,特别讨厌,如今知道是女儿身,望着她雪肤生光,瞳仁黑白分明,真是美不胜收。
洛尘欣慰地啧啧道:“不妨事,我现在才也回味过来了,为什么我们爷那天宁肯不去尚书府赴宴,也要回来见您了。哎呀,我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七宝莫名,忙问:“那我可以去书房里……看看吗?”
洛尘道:“尽管去尽管去,都是自家人。”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同春。
同春忙道:“你说什么自家人,谁跟你是自家人了?”
洛尘笑道:“这个不着急,现下我是说你们小姐,跟我们九爷呢。”
同春还不知道这是张制锦的府邸,忙正色说:“你别胡吣!你们九爷是谁?”
七宝拉拉她,低声叮嘱了一句,同春愣住,颇为为难的。
洛尘在边上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说:“丫鬟姐姐,说出来不怕吓到你,我们九爷就是堂堂的户部侍郎张大人,出身高贵,貌比潘安,才压宋玉,而且文武双全,我不信这京内还有没听说过我们大人名头的。”
同春瞠目结舌。
七宝咳嗽了声:“洛尘哥哥,同春跟我说她突然肚子疼,你能不能帮我照料照料她,我自个儿去院子里转转可好?”
洛尘吃惊:“怎么突然肚子疼?”他凑近同春身边,却又不等同春回答就说:“啊我知道了,你们女孩儿家身子尊贵,总有些不好启齿的事,你跟我来,我烧些热水煮茶,配着这喜福斋的松子酥吃上一块儿,必然很快就好了。”
于是竟不理七宝,让着同春去自己的屋子。
同春回头为难地看向七宝,七宝向着她单眼一眨,同春心道:“我们姑娘越来越皮了。”无可奈何,便随着洛尘去了。
洛尘总算还记得本职,将出门时候回头又看七宝,叮嘱说:“姑娘,你若去我们九爷书房,记得别动他的东西哦,他是最不喜欢人家动他那些书啊,笔墨纸砚啊之类的,你看看倒是无妨的。”
七宝点头:“您放心吧,我有数呢。”
目送洛尘护着同春去了,七宝原地站了片刻,看着那一对儿人,略有点儿出神。
这次,七宝是特意带了同春出来,为的就是应付洛尘。
七宝当然知道,对付洛尘最好的法子是什么,如今也果然应验了。
因为,在她梦里,洛尘喜欢的便是同春。
只不过,明明是一对欢喜冤家,却因为种种的阴差阳错,两个人并没有一个圆满的好结局。
但是现在,一切不同了。
七宝右手握拳,在胸口比了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然后转身穿过角门往张制锦的书房而去。
——
七宝这次冒险前来紫藤别邸,不是没有目的的胡走乱窜。
她记挂着上回答应了叶若蓁的话,要给她张制锦的手书,所以才趁着张制锦在户部忙的无法分身,自个儿狗胆跑了过来。
只是按照洛尘所说,一脚踏入书房小院子的时候,七宝突然有些发愣。
眼前的院子,好熟悉。
映入眼帘的先是墙角的几杆紫竹,旁边是一块儿嶙峋的太湖石。
目光转动,右手侧的门口处,几棵芭蕉在阳光下摇摇曳曳,颜色明绿如翠玉。
书房门口左侧,是一棵极大的梧桐树,树下有个小小地石头圆桌,旁边是三个鼓凳。
七宝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上回问裴宣的话:
“这里是紫藤别院?可还有别的名字?”
“什么牡丹别院,海棠别院……”
现在看来,果然它该有另一个名字——在七宝的印象里,这该叫海棠别院才是。
早知道是这个地方,要不要来,她就得三思而后行了。
七宝望着眼前的熟悉的景致,费了好大劲儿才迈步走了进来,她的目光从院中景物上挪开,看向那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是掩着的,七宝缓慢地挪步上了台阶,还没有推开门,透着窄窄地门缝,仿佛听见里头两人的对话。
那人的声音微冷:“谁让你来这儿的?你又哭什么?”
女孩子的哭泣声响起:“大人,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家人吧……”
那人沉默。
女孩子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袍摆:“听说、听说我三嫂子才在牢房里生了一个宝宝,大人……求求你,你要我怎么做都行。”
“又是洛尘那多嘴的告诉你的?”那人的声音里透着不悦。
“大人,求你啦!救救他们吧!”她跪在地上,没有办法,便绝望地磕起头来。
是用力太狠,也是她肌肤太娇贵,只一下子额头就碰破了,血在瞬间流了出来。
等他发现的时候,鲜血已经滑到了眼睛上,跟泪合在一起,看着惨烈异常。
梦中的情形猝不及防地撞过来,仿佛是从书房的门缝中钻出来,突然狠狠地袭击了七宝。
那种感觉太过鲜明了,七宝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额头隐隐刺痛,眼前发花。
只是想一想,双眸早就已经模糊不堪了。她几乎怀疑,推开门后也会看见那一幕。
七宝吸吸鼻子,抬起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
又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自己的额头,还好,完好无损,还好,一切并没有发生。
七宝深深呼吸,用力将房门推开。
里头空空如也,并没有那两个人影。
但是果不其然,这书房内的陈设,亦跟她的记忆中一模一样。
七宝竭力压制乱跳的心,目光逡巡,突然看见在靠窗的长桌上,有一个瓷白的汝窑定瓶,里头放着两枝子海棠,已经干枯凋谢了,颓靡地垂着枯枝,几个变了色的花苞落在桌上,不知为何竟没有给清扫了去。
七宝来不及在意,只忙跑到书桌旁边,拉开抽屉,映入眼帘的先是自己的那个小包袱。
“啊……果然在这里。”七宝忙把包袱提出来,才要打开翻看,却无意中发现包袱底下压着的,正是那本题有“衣冠禽兽”的诗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七宝喜不自禁,忙把诗集拿起来,又将包袱重塞进去:“叫我抄了那么久,却没有帮我实现所愿,如今把这本书重新送给我,也是应当的。”
七宝觉着这个交易非常合理。
她把书努力塞进怀中,又扫了一眼桌上,确信自己并没有碰其他东西。
正要走,却见在那几点海棠落花下,压着一卷东西,有隐隐地字迹透出。
七宝知道自己不该去碰,但是奇怪的是,那一点点隽秀的笔迹仿佛有极大的吸引力,让她挪不开目光。
有点像是诱惑着人的宝藏。
犹豫了几回,七宝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卷东西打开。
难得,竟像是一幅画!
七宝虽然看惯了张制锦的诗词笔迹,但是他的画却极少见过。
虽然张大人素有诗画双绝的名头,但张制锦自觉画技不佳,所以从不肯以画示人。
七宝大为诧异,同时又有点隐约的兴奋,当下不顾一切地把画慢慢展开。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桃林如锦,清溪潺潺,栩栩如生,仿佛能从笔力之中感觉到春日的闲适跟和煦。
远处桃林中似有歌舞者,弹琴者。
但是在天光云影清溪河畔,却有一道纤袅婀娜的影子,遗世而独立。
七宝猛然一震,几乎将这画扔掉了。
她忙定了定神,仔细再看,却见画的旁边果然有一行小小题字: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旁边亦有年月,落款。
七宝身心震撼,正在忘乎所以地呆看,突然间听见嚓嚓的脚步声。
她这才醒悟过来,只当是洛尘来找自己了,当下忙手忙脚乱地把画卷起来,又小心放了回去。
正要整理衣裳,开门出外,突然听见门外那人道:“怎不见洛尘?”
七宝听了这个声音,瞬间魂魄又从躯壳里飘了出来似的。
她本来已经探手要去开门,可听见这一声,就像那门是烧红的烙铁般,两只手忙不迭地又缩了回来。
这声音,竟然是张制锦!
真是流年不利,他好好地怎么又跑回来了。
七宝下意识地捂住脸抱着头,但是很快发现这法子不管用。
这会儿脚步声已经逼近了台阶,有人回答道:“听张叔说,洛尘的亲戚来了。大概这会儿正待客。”
张制锦的声音里有点很淡的疑惑:“亲戚?”却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你到院子外等着就是了。我拿了东西就走。”说着举手将门推开了。
张制锦进门,径直走向旁边一侧的书柜,从上面一格内翻了会儿,捡了一册书出来。
将书打开看了眼,转身之际,突然鼻端嗅到一股很淡的香。
他微微一怔,转头看向桌上枯萎的海棠,只以为这海棠已经凋谢成这样子了,居然还有一点淡香,倒是难得。
缓缓将书合上,正要走向门口,心中突然觉着有些不对。
张制锦回眸,重又扫向桌面,却见那原本掉落的海棠花苞……凌乱的撒在旁边。
他虽几天没有来过了,但是也记得,当初离开之时,有几片枯叶跟花瓣所掉落的位置并不是如此。
没有他的允许,没有人敢私闯,更加不敢翻动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