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方仲离听说她回府,便又按时辰来给她上课。
可做夫子的如此上心,但所教之人却明显心不在焉。细白的手指折着书页一角,再用指甲盖慢慢碾平,杏眸无神地低垂着,也不知在迷惑些什么。
方仲离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书卷成卷在她肩上警告似的轻敲两下: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比听自己传道授业还要重要!
顾双华回过神来,忙朝夫子歉意的笑,又为他斟了杯茶安抚。可她现在所考虑的,是比一堂课更重要,能影响终身的大事。
见方仲离并膝坐着,喝着徒儿亲手送上的茶,总算消了气。顾双华突然生出个念头,拿了把团扇帮他扇着风,问道:“哥哥曾对我说,夫子是本朝学问最高之人,我恰好有一事不明,常常郁结于心,能否请先生解惑。”
方仲离被她恭维得十分受用,撩袍将腿一叠,道:“是什么事,问吧。”
顾双华想了想,这事实在有点难说出口,纠结一番道:“我听见人家同我说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咳,譬如说一只狐狸,它被一位猎户驯养了多年,猎户对它极好,为它驱散仇敌,给它温暖安定,是以这只狐狸一直视他为亲人般依赖。有一日,这只狐狸在山野中遇上了另一只公狐狸,他们处境相似,也算是有些……投契,公狐狸想让这只狐狸同它一起去另一处筑窝,但这时猎户却突然告诉那只狐狸,他不愿放它离开,还想与它厮守终生。可狐狸却只将猎户当作亲人,你说,她究竟该怎么办?”
方仲离听得满头雾水,将茶杯一放诧异道:“既然是只狐狸,猎户如何能与它厮守,这样离奇的事,我可从未听过。”
顾双华觉得有些头疼,想了想,道:“夫子就当是志异故事,这狐狸是可以化作人形的。关键是,这只狐狸究竟该怎么选呢。”
方仲离重重“哦”了一声,手往桌案一敲道:“那就是只狐狸精啊!”
顾双华按着额角,为这人的直肠子败下阵来,那边方仲离还在说:“人妖殊途,狐狸精哪能和人相处,若是按着《聊斋志异》记载,那猎户可是会被吸干阳寿而亡的。”
他还想继续感叹,顾双华将面前的书本一展,用十分认真的语气道:“夫子,双华求知若渴,还请夫子快些上课吧。”
而在这时,邹氏也正头疼地对着摆了满屋子的礼物,旁边坐着神情怔忪的老夫人。从昨日起,信王突然变着法的给侯府送东西,而且都指明是送给三小姐的。
昨日是古玩玉石,今日是他从各地搜罗来的好茶,还附张字条:“汝心之所悦,吾心之所念。”
邹氏看着这张字条,莫名起了鸡皮疙瘩,可这意思是再明白不过,只怕再送几日礼,跟来的就是来提亲的官媒了。
她越想越觉得气结难安,信王虽然只是个闲散亲王,为人也十分风流,可嫁过去也是正经的王妃,若是能掌住中馈,再生个世子,哪怕府里有侍妾又能如何。
自己嫡亲的女儿,都未必能有这种造化,那丫头何德何能,能引得信王为她折腰。
这时,旁边的老夫人也转过弯来,脸上挂笑,看着那些红纸包着的名贵茶包道:“王爷能有这份心,知道双华是爱茶之人,特意送来这样的礼物,说明并非一时贪慕,是真把咱们家三小姐放在心上的。”
她见邹氏还是抿唇不语,又添了句道:“况且王爷和萧儿交好,谅他也不敢欺负双华。”
邹氏轻哼了声,语气里带了讽刺道:“不过送了两日礼物,还不知王爷究竟何意呢,婆婆这就将他当孙女婿看了。”
老夫人脸上笑容愈深,悠悠道:“信王至今都未娶妻,更未对谁家小姐献过如此殷勤,若不是这意思,还能是何意呢?”
她抬眼看见孙儿刚进门,便抬高了声音道:“萧儿,你说是不是。”
谁知顾远萧满面寒霜,冷眼扫过那些茶包,直接甩出几个字:“全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明天再拖到晚上我就连双更三天!(这次的flag绝不能倒555)
第55章
邹氏和老夫人对着堆着满屋子的礼物, 心思各有微妙, 相执不下时, 顾远萧负手走入,冷冷吐出几个字:“全扔了。”
于是那两人又战线分明地互看一眼, 同时问:“为何?”
顾远萧坐下,敛目端起杯茶,道:“看了碍眼。”
邹氏瞪大了眼,随即觉得这事无论往何发展,总是影响不到自己和女儿,不如坐着看戏就是。于是手往膝盖上一搁,绣鞋悠哉地踢着地,眼眸里淡淡溢着光亮。
老夫人却气急败坏地一按桌角, 道:“王爷一片心意,又是赠予双华的,总得交到她手上, 由她处置才是。”
顾远萧噙了口热茶, 眉宇间却仍是冷飕飕的, 不带一丝温度, “我是她兄长,自然有责任看管她,莫要被奸人所骗。”
老夫人满头雾水, 前几日还是情同兄弟,怎么转眼就成奸人了,面容一肃道:“信王爷虽然风流了点, 但是府中并无主母,年纪、模样与双华也是正好相配,他既然大张旗鼓来送礼,自然不可能委屈咱们家双华。若是能嫁过去成为王妃,对双华也不失为一门良配。”
顾远萧冷笑一声道:“良配?祖母可知道他曾有过多少姬妾,在外又惹下过什么风流债,双华这样的性子,你让她如何同人去争宠。”
他说的正气凛然,将老夫人哄的一愣一愣的,随即垂眸想了想,只怕也是自己太过草率了,就算是王爷又如何,若是不能让孙女儿过的安稳顺遂,岂不是照样把她往火坑里推。
邹氏一看这情形,这门婚事多半是黄了,心里暗自欣喜,手摸了摸鬓发道:“说起这件事,双娥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她最近只怕喜事近了,你这个做哥哥的,总得多上点心。”
顾远萧一听倒有些诧异,忙问道:“她有心仪的人家了吗?”
邹氏笑得多少有些得意,要说与顾双娥看对眼的不是别人,正是冯夕颜的胞兄,冯家的嫡子冯千羽。冯家本就是勋贵世家,作为皇后的娘家侄子,冯千羽的仕途也是十分顺遂,年纪轻轻就官拜四品大理寺少卿,而且为人勤勉擅学,假以时日,或许能封爵拜相也未为可知。
这姻缘一事,说来也是兜兜转转,十分微妙。顾双娥一门心思张罗冯夕颜和自家哥哥的亲事,谁知自己却暗戳戳被惦记上了,冯家长子早就对她留心,只是顾双娥在外人面前素来雅正自持,对谁都是那副冷漠态度,冯千羽性子也傲,不愿先迈出一步,怕被拒绝了失了脸面。直到有一日被妹妹撞破心事,才不得已说了出来。
冯夕颜一听十分欢喜,索性就做媒拉纤,撮合了哥哥与顾双娥见了一面,未想到两人家世背景相仿,性子十分投契,冯千羽总算遂了长久的念想,已经在找官媒选日子上门下聘。
邹氏一口气说完,眼角都笑出细纹来。她原本这两日就想将这件事说出,谁知半路杀出个信王对顾双华送礼献殷勤。冯家虽然家大势大,但比起皇帝亲侄还是低了一等,堂堂侯府嫡女,在姻亲上输给了养女,这让她面子往哪里搁,如今听见儿子这么反对,心往下一放,才总算将这件事说出来。
顾远萧是认得冯千羽的,曾有件案子与大理寺一起办,他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听说他能与妹妹结缘,也觉得十分满意,只等着官媒上门,总算能放下一桩大事。
于是他想了想,道:“如此甚好,还请母亲将双娥的嫁妆准备的丰厚些,冯家是皇后娘家,眼界也非一般高门可比,光是寻常的金玉绫罗略显小家子气,将我房里那副《西园雅集图》也一并带过去吧。”
邹氏一听更是喜上眉梢,这副《西园雅集图》可是前朝大家李公麟的真迹,价值连城,儿子愿意将它拿出来,可见对这门亲事是乐于促成,其实嫁妆都是小事,有长宁侯坐镇,谁还敢小瞧了他的胞妹不成。
几人商议完顾双娥的婚事,眼看孙儿起身就要走,老夫人忙问道:“这些礼包,究竟怎么处置?”总不能真的全扔了吧,那也太暴殄天物,阿弥陀佛。
顾远萧拉了拉袖口,道:“天气热了,就全分给下人喝吧,若是信王来府里,记得让下人们同他说一句:感谢王爷赠茶。”
老夫人对孙儿的黑心十分惊叹,心说你小子可真够狠的,这是拿了信王的东西,还变着法的气他。
顾远萧安排好这边,问了下人三小姐现在何处,便立即赶去了妹妹的院子里。
顾双华刚送走方仲离,正坐在窗前抄书,这时已经立了夏,连呼吸的空气都变得闷热粘稠,因是在自己房里,她只穿了件薄纱褙子,里面是藕色的齐胸襦裙,将袖子撩起到小臂上,房里的冰块不够凉,身后的宝琴正边撑着下巴打呵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扇风。
顾双华抄了会儿便觉得燥热,可厨房送来的梅子汤已经喝光,于是深吸口气,告诫自己要清心静念,不可为外物分心。
果然她很快就沉入书中世界,再抄了一会儿,竟觉得真的凉爽了不少,再仔细一琢磨,好像是因为风变大了。
抬头一瞧,窗外的树叶丝毫不动,疑惑地转头,发现那倦怠的小丫鬟早不见踪影,哥哥坐在她身后,手持团扇,颇为悠哉地为她扇着风。
顾双华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宝琴呢,怎么能让哥哥为我扇风。”
顾远萧倾身过去:“为何我不能为你扇风。”
顾双华突然想起他之前说的,要为她穿衣执扇,再看见哥哥的神情,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可她刚低下头,嘴里被塞了颗冰镇葡萄,甜甜地沁入心脾,顾远萧用帕子擦着手,笑道:“方才看见厨房刚备好的,想着你该喜欢吃,就拿过来了。”
顾双华将口里的甜意咽下去,一眼瞥见他竟拎来满盒的葡萄,无奈道:“那应该是准备送到各个房里的,你就这么全拿走,他们可不好办。”
顾远萧满脸坦然:“不过是些葡萄,就算是什么御宴,你若是爱吃也先紧着你吃。”
顾双华被他说的有些臊,可那葡萄清清凉凉,确实挺好吃的,于是低着头想再去摸,可顾远萧却将她的手指一按,又拿起一颗为她剥着皮道:“我既然曾经承诺过你,自然要好好照顾你……”他将头靠过去,又将那颗葡萄喂进她嘴里,意味深长地道:“还有,服侍你。”
顾双华也不懂哥哥现在怎么能毫不羞臊地说出这些话,她鼓着腮帮子,将那颗葡萄含在口中咽下,朱红的软唇被汁液染得湿湿的,顾远萧看的有些失神,手指舍不得离开,便在那唇瓣上轻轻抚动一下。
顾双华心弦猛地一紧,觉得哥哥那一刻的神情熟悉而危险,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张嘴用力往他的手指咬下去。
顾远萧猝不及防,疼的将手指缩回来,再看顾双华一副警惕神情,只觉得妹妹现在越来越出息了,索性将手摊在她面前道:“解气没,没解气可以继续。”
顾双华看见他手指上深深的牙印,也觉得有点傻眼,心虚地问道:“很疼吗?”
顾远萧摇头:“都不及那晚疼。”
顾双华自然懂得他说的那晚是哪晚,低头叹了口气,摸出一颗葡萄剥了皮递过去赔罪,顾远萧却不伸手接,只倾身过来,沉声道:“你喂我?”
顾双华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将葡萄往他手里一塞,然后用帕子擦了手,决定不要离他继续抄书。
顾远萧受了妹妹的冷落,却并不为然,重又拿起扇子在她背后为她扇风,阳光从屋檐下照出两人叠在一处的身影,窗外有莺啼蝉鸣,一株合欢花斜伸进窗棂,开的灼灼生艳。
顾双华逼自己静下心抄了几行,可鼻尖总是会嗅到哥哥身上的熏香,然后心就乱了,仿佛被装了只不安分的雀鸟,左突右撞,将一颗心踩得全是深浅不一的印记,终是忍耐不住,转头道:“哥哥你在这儿,我没法静心抄书。”
顾远萧将团扇一压,道:“我除了帮你掌扇,连话都未说一句,为何心不静?”
顾双华被他说的噎住,正在支吾时,顾远萧却淡淡一笑,问道:“你可曾听过《六祖坛经》的一个故事,说慧能去到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盘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却曰:‘既非风动,也非幡动……”
他用扇柄轻轻点了下她的胸口,含笑低声道:“你可记得,慧能当时说了什么?”
顾双华的脸立即红透,她当然记得:非风动,非幡动,是仁者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多说了,今天双更,但是可能会有点晚,你们明天起来看吧。
第56章
顾双华自然不愿承认, 她心乱难安皆是因为哥哥, 他在自己身后微沉的鼻息, 衣衫褶皱时的响声,摇动扇面时, 随风飘来熟悉的龙涎熏香……
于是她侧过身子,躲避开哥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本正经道:“风动也好,幡动也好,无非是那一瞬的天地气象,何需费心追究,只要等到那一刻过去,自然能云过风清、晏然自若。”
顾远萧摇了摇头, 扇柄又往她肩上一点,道:“粉饰太平。”
顾双华假装不懂,转身再对着桌上那本书, 可字句却全看不进心里, 垂下头叹了口气道:“哥哥, 你能让宝琴进来吗?”
顾远萧一挑眉:“怎么, 我服侍的你不够舒服?”
顾双华把书页一合,转头认真道:“叫宝琴进来,我要午歇了。”
这已经摆明是在赶客了, 顾远萧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可能真留下来伺候她睡觉。
当然,他其实是想的, 可现在也只能到想为止。
可正准备起身离开,顾远萧突然想起件事,手指敲着桌案问道:“你可知道,双娥即将同冯氏定亲?”
顾双华立即来了兴趣:“姐姐要定亲了吗?冯氏就是皇后母家吗?”
顾远萧轻点头,见她十分感兴趣,便将顾双娥同冯家长子的故事大致说了一遍,顾双华听得面上含笑道:“想不到冯氏与侯府注定是要结为姻亲的。”说到此处,难免又会想到冯夕颜,于是偷偷瞥过去道:“哥哥,冯小姐那般容色与才学,别说是我,京城贵女几乎无人能与她匹敌,你为何非要……”
她见哥哥脸色不好,声音渐渐发虚,可她确实想不明白,自己论相貌、论出身、论才学性格,哪一点比得上那位冯小姐。况且冯小姐对哥哥一片痴心,顺水推舟便是一段佳话良缘,他为何舍易求难,非盯着自己不放呢。
顾远萧倾身过来,眼底似有黑雾翻涌,一字一句道:“吾心若扁舟,只能容得下一人,这一世,我也只想载你一人。”
顾双华按在书页上的手一抖,这虽是一句深情之语,可她听得出,哥哥在生气。气她的自卑怯懦,更气她看轻了他这份情。
她低下头,声音细的像蚊叮道:“倘若……我只是说倘若,倘若你我真能成婚,日子久了,你身为长宁侯,为了侯府兴盛,能多开枝散叶,自然是要纳侍妾的,那还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顾远萧被她气得想笑:“我若要纳侍妾何须等到婚后,陛下也好、母亲也好,这些年他们明里暗里塞了多少人过来,你可曾见我留宿过一人?”
顾双华将头越埋越深,他越是这般将心摊开,她越怕自己无法回报这样的深情,这时,她又听哥哥沉吟着道:“双华,你可愿意等我?”
她疑惑地抬头,撞见哥哥那双小心探究的眼:“双娥虽是你姐姐,年纪却与你相仿,如今她也要嫁了,你可会觉得不甘?”
顾双华大约是从小对处境认知清醒,哪怕及笄后,也从未有过恨嫁情绪,更未指望自己能嫁个什么世家良婿。唯一曾幻想过的,就是嫁一位出身贫门的绿衣郎,夫妻相携能过上富庶宁静的小日子。
可被狐狸精上身这件事,彻底打破了她十几年的平静,现在竟还要在信王和哥哥之间选择,想想都觉得十分玄幻。
顾远萧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最近一直在找当年的旧人,卖力查苏少陵那件案子,可若要洗清苏少陵叛国之名,让她恢复身份,都不是短期内能达成的。顾双华今年已经过了十七,再拖下去,她可愿意等自己。
顾双华见他神情忐忑,莫名有些不忍,杏眸垂下,轻声道:“我不急着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