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八年……天和十八年啊。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开始发生,连阿暖都还不曾入她王府。
若说旁人想要重来一回,是要弥补过去的缺憾,可让他重来一回,是要让他弥补什么?宫中没有人真心待他,唯一真心待他的那个人,假使重来一回,他却是不敢再连累阿暖,让阿暖再重走一回上辈子的路。
纵观他一生,自诩自己机智聪敏,却连身边人的心意都看不明白,唯独只有刚成婚的那段时间里,他与阿暖情投意合,过了好一番甜蜜日子,只是后来却也还是遭了算计,受人挑拨,与阿暖离了心。如果说是要弥补缺憾,也不应当重回到这个时候,得一口气回到幼年,在太后将他抱养到皇后膝下时,直接一头撞死在殿中那根朱红色的柱子上。死了一了百了。
楚斐叹了一口气,疲倦地道:“即使有这奇遇又如何,也不知是好是坏。”
慧真大师说:“王爷心中在犹豫。”
楚斐苦笑:“我活得像个傻子,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恐怕王爷心中不是这样想。”慧真大师说:“王爷一向自信,连自己的命数也不相信,昨日王爷亲口与贫僧说,要去撞个头破血流看清结果才会罢休,今日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服了软。”
只因他看清了结果,血流了,人丢了,命没了,一身骄傲全都摔得粉碎,才不得不相信命数。
他什么结果都看到了,连从前不知道的,被隐瞒的,被欺骗的,都在死前看得清楚,还能有什么不甘心的?
若真说有不甘心的,唯独只有他欠阿暖的,豁出去一条命也还不清,可他醒悟时却已经晚了,想要补偿也来不及,只能在最后求慧真为她日夜诵经祈福,换她下辈子一生顺遂。
即使重来了一回,可他却是不敢再接近阿暖,再连累她为自己丧命,只因他上辈子摔得太痛太惨,如今连一点多余的念头也不敢升起,生怕一不小心走错了道,又重走了上辈子的老路。
楚斐脊背佝偻,捧着杯盏动作小心翼翼,不见往昔的自信。
慧真大师与他相交甚久,却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副模样。
慧真大师不忍道:“王爷既已比旁人多了一次机会,又何必这般自暴自弃。王爷有了奇遇,已是比之别人有了优势,若是就这样放弃,与贫僧认识的王爷,着实不像。”
楚斐道:“那大和尚你认识的我,是什么样的我?”
慧真大师道:“王爷常与贫僧说,人定胜天。”
“大和尚,这也是你给我算的命?”楚斐苦笑:“从前你给我算命时,我不信你,到后来却是果真被你说中了。原先我是不信,可现在我是不得不信。既然如此,那我何不如听你的,早早避开那命数,也省得又落得同样的下场。”
“贫僧还说过,人的命数随时都在变化,贫僧能说中的,也不过是十之八九。”
“可那十之八九,也已经中了。”
“可贫僧却没算出来过,王爷还会有一番奇遇。”
楚斐一愣。
慧真大师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王爷如今的命数已有了变化,贫僧却是看不清了。”
“你……”楚斐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你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可要是又……”
慧真大师:“王爷不如顺心而为,王爷能有这一番奇遇,想来也心中仍然是不甘的。若是王爷自暴自弃,岂不是浪费了这一机会?”
楚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又忽然道:“大和尚,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慧真大师笑而不答。
“大和尚,这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楚斐想来想去,重来一回这么玄乎的事情,也就只有慧真大师可能做的出来。慧真大师修为高深,连当今圣上也对他倍加推崇,连他上辈子临死之前,最后见到的也是慧真。
慧真大师道:“贫僧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楚斐狐疑地看了他半晌,只能作罢。
等从慧真大师的院子里一出来,楚斐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躺在床上,忍不住仔细琢磨这辈子的打算。
活了一遭,他算是什么都明白了。宫中所有人都不是真心待他,太后恨他母妃,当初淑太妃随先皇殉情,让太后没了下手的机会,一腔恨意便落到了他的头上,皇帝皇后将他养大,对他百般宠溺,连几个侄儿都没有他受宠,可却是得了太后的意思,想要捧杀他。
上辈子,他想要求娶阿暖,心中却是忐忑的很,那时阿暖的名声还未洗清,皇家又一向注重名声,他原以为太后和皇帝都不会答应,却不想,当他将阿暖的事情说给他们听的时候,太后与皇帝都只为他有了心上人高兴,不曾因为阿暖的名声说些什么。那是他满心欢喜,只当太后与皇帝都宠爱自己,却不知后来阿暖名声洗清,得到慧真大师亲口夸奖,两人却齐齐变了脸。先是从中挑拨,让他和阿暖离了心,后更是在阿暖生产时设计她,让她一尸两命,生怕他会留下自己的孩子。再后来,他心灰意冷,郁郁寡欢时,两人又担心自己做的事情败露,抢先对他下手,将污水泼到他头上,一杯毒酒断了他的性命。
若是这辈子,阿暖先洗清了名声,他再提出来要娶阿暖,说不定会得到两人百般阻挠,生怕他会因此得到什么助力。
楚斐心中叹了一口气。
可这辈子,他却是不敢再连累阿暖了。
只要他帮阿暖洗清了名声,阿暖自然能嫁给一个好人家,他虽是不敢靠近,可也会在暗地里偷偷看着,为阿暖扫平障碍,若是有人胆敢对阿暖不好,他也定会帮阿暖处置那人。他不敢再让阿暖嫁给她,只要阿暖这辈子过的舒心,不再受上辈子的委屈就好。
至于他自己,只要好好做个闲散王爷,适当卖个蠢,不露出一点威胁,想来太后和皇帝也不会对他生出警惕。
虽然是这样,可他心中却还是有几分不甘。
他何曾这般窝囊的活过?
他虽感恩太后和皇帝的养育之情,可所有的情分,在上辈子就已经磨光了。即使他安安分分的,那两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慧真说让他顺心而为,他想要护住阿暖,可也不甘心就这样让人算计。若是他连自己找不到立身之处,又如何能护着阿暖?
第45章 (修)
楚斐独自在住处思考了许久,辗转反侧,忐忑不安,上辈子与这辈子的事情折磨着他,又有慧真大师的提醒在,他自然是想要亲近阿暖,可却又担心会因此连累了阿暖,想亲近又不敢亲近,这让他左右为难,犹豫再三因为无法轻易下定决心。
等楚斐好不容易纠结出了一个结果,这才又挣扎着坐了起来,喊来小厮去和慧真大师说一件事情。
昨日安王放下一本孤本就走了,后来让宁朗送回去,安王却又不愿意收,非要宁暖亲自送才答应。宁朗回来时气得不行,差点就要当着宁暖的面破口大骂,骂那个安王不怀好意,又暗恨自己为何偏偏在那时跑了出去,让安王找到了机会。
宁暖自然是不可能去,那本孤本便留了下来,等到了慧真大师出借孤本的两日期限到了,都还在宁暖的手中。
宁暖本以为安王会再用这个当借口过来,却听香桃说,今日一早安王便出了门去,头发披散,只裹着一件外衣,模样痴狂。香桃无间出门时撞见,回来偷偷与宁暖说,安王可能是傻了。
宁暖一时无言。
而宁朗则是警惕不已,今天哪里也没有去,就站在门口守着,就等着安王再找机会上门来,他好找机会能够痛打安王一顿。他在门口站了许久,就只看到安王失魂落魄地从慧真大师那儿回来,从他面前经过时,连一眼都没瞧他,又过了不久,一个小厮跑了出去。
他再等,没等来安王,却等到了云山寺中的一个小沙弥。
“这位施主,慧真长老说,施主们可以启程回京了。”
宁朗连忙站了起来,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连忙问道:“小和尚,你说的是真的?慧真大师不昨天还让我们多住几日?这好端端的,怎么又反悔了?”
小和尚双手合十,低头道:“慧真长老是这么说的。”
宁朗纳闷地挠头。
等小和尚走了,他不由得往隔壁院子又多看了几眼。
之前慧真大师出口让他们多住几日,定然也是得了安王的授意,而如今慧真大师忽然反悔,肯定也是安王的意思。
他倒是想去问问安王忽然变脸又是什么意思,院子门口有侍卫守着,他若是去了,那些侍卫肯定也不会拦他,只是他也实在是不想见到安王。宁朗犹豫了一番,干脆直接扭头进了院子。
“阿暖!”
宁暖正在屋中看书,听到他的声音,立时抬起了头来,见他急匆匆地跑进来,不由得问:“哥哥,你跑得这么匆忙,难道是有什么好事?”
“还真被你猜对了。”宁朗在她身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一饮而尽,然后才道:“方才慧真大师让一个小和尚过来跑腿,是慧真大师让他来告诉我们,说我们现在可以下山了。”
“慧真大师说的?”宁暖不禁纳闷:“大师不是昨日才来让我们多住几日?”
“管他呢。”宁朗说:“既然大师说我们能下山了,那我们就回京城去,反正慧真大师都那么说了,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好担心的。这山上除了素斋就是素斋,我来了这么多天,连一口肉汤都没喝着,等回了京城以后,定要吃顿好的。”
宁暖又问:“那……那另一件事呢?”
宁朗知道,她问的是关于她名声的事。
“既然慧真大师都这么说了,等我们回京城以后,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坐在家里等着,事情就能解决了。”宁朗心知,是安王出手帮忙。
楚斐曾亲口和他提过,为了阿暖的名声,他还赔上了慧真大师欠他的人情。说是慧真大师帮忙,倒不如说是楚斐帮忙。可这件事情,他却不会和宁暖提。
因此宁朗只是欣喜地说:“慧真大师什么时候说过骗人的话,阿暖,你就放宽了心,若是慧真大师出尔反尔,我就再上云山寺好好问问他。我们还是快去寻娘亲,咱们一块儿收拾东西下山去。”
近几日,江云兰在云山寺上遇到了不少官员的夫人,她也没有闲着,趁此机会去与那些夫人走动,今日也是一大早就去寻秦夫人了。
宁暖应了,又打发香桃去寻江云兰,自己与宁朗去收拾东西。
她收拾完,才想起来那本孤本的事情。
宁暖将孤本拿出来,刚踏出门,想起什么,又折了回来,去把宁朗叫了过来。
“哥哥,这本孤本,还是劳烦你再跑一趟,去给安王送过去。”宁暖软声道:“我知道哥哥昨天受了脾气,只是安王也答应了慧真大师,说是只借两日,如今两日期限已到,我们又马上就要下山,等我们下山以后,再还书就麻烦了。安王即使是要逗弄哥哥,也会还顾忌着慧真大师,哥哥这回若是去了,安王定会接下的。”
宁朗很不情愿:“香桃呢?”
“香桃方才被我使唤了出去,去喊娘亲,如今还未回来。”
宁朗只能不情不愿地将书接了下来。
宁暖就坐在院子里等着他,一边凝神去听那边的动静。
宁朗到了隔壁院子,侍卫果然没有多加阻拦,直接将他放了进去。宁朗随手拉住一个小厮,将书递到了他的面前。
小厮却是不敢接:“宁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我来还书,你把这个给你们王爷,你们王爷自然就懂了。”
小厮连忙摇头,口中仍然还是那一番话:“这是王爷借给宁姑娘的书,得让宁姑娘亲自来还。宁公子若是不答应,不如去找王爷亲自说,不然,奴才要是贸然接了,万一王爷怪罪起来,奴才可担待不起。”
宁朗哼了一声,只得去屋里寻人。
他顺着小厮的指示,到了楚斐的卧房外,伸手敲了敲门,却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里面楚斐应声。
“你们王爷人呢!?”
小厮也是纳闷。“奴才方才来的时候,王爷还在屋中躺着,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宁朗气急,转身想要回去,可捏着手中的书,又想起了还在等着的妹妹。他倒是想回去,可他要是不将书还回去,还到安王的手中,岂不是又给安王一个接近阿暖的借口?若是这次回去了,下次说不定真的是阿暖过来了。宁朗又只好忍耐了下来,陪着小厮一块儿找人。
而楚斐呢?
两个院子隔着的那堵墙边,楚斐挥退了所有人,撩起袖子一个人爬了上去。
按着这几天的记忆,宁暖就住在他的隔壁,等宁家人下了山以后,他以后想要再见阿暖,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若是从上辈子开始算,自从宁暖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阿暖,虽然日夜思念,可是日复一日,却是越来越想,连每日梦见了都舍不得醒来。如今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再见到宁暖,还是个活的,一想到阿暖就住在他的隔壁,就让他心中所有情绪都翻腾了起来。他在屋子里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到底还是没忍耐住,偷偷摸摸来偷看了。
就一眼,就看一眼就行。楚斐在心中想:他就看这么一眼,等阿暖下山以后,就再也不去打扰阿暖就是了。
楚斐在心中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才又满心期待地去往墙上爬。
宁暖坐在院子里,等着宁朗回来。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宁朗出门去了,香桃也去外面叫江云兰,山上又安静,什么声音都清楚的很。她怕等得无聊,又特地拿了一本书坐在院子里看,正看到入迷处,忽然听懂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宁暖扭头顺着声音看去,余光瞥见墙头出现了一个玉冠,她一愣,立刻认出了玉冠的主人是谁。宁暖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她站起来,就要往屋子里走,只是她才刚站起,却见那玉冠在墙头踌躇了半晌,竟是又直接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