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重啊。”
“白尚书并非纯粹天外来客,她在后世同样留名留声。”
您这做法,万一影响了白尚书后世,可如何是好?
阴国师不以为然。
唐王朝的强盛蓬勃远超玄武辅佐过的任何一朝,他热爱每一处能够为王朝增光添彩的东西——最强盛的王朝迎来奇遇,天外来客助天选之朝,听起来多好多特殊,不是吗?
眼前心中百业俱兴、君臣齐心的盛景,麻痹了谨慎的阴执明,让他志得意满,内心膨胀。
我的朝代,是会万世的。阴执明心中骄傲的想着。
所以,白芙蓉,你也不必惧那些神鬼缘数。
你所经历的未来不过是未来的一种可能,现在,我带你看另一种。
如果此刻,过往千万年玄武都活在此间,定要晦气甩袖,道一句:“小儿之言,过百年,你再看?”
如果此刻,白芙蓉也在,她也会老神在在评一句:“王朝兴复,是人和地利,也是天师啊国师。”
可是阴国师此时猖狂的人性占据上风,他不想管那些。
——传承记忆的悖论之处就在于此,它能带给你无穷记忆宝藏,让你二十岁活得比有些六十岁人还精明,却依旧无法成为生命的主体,毕竟那些经验那些感悟你只是‘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要需要此生玄武自己去一点点实践。
你会不相信你的记忆,你会不死心的反驳,你会百般尝试……最后颓丧不堪的屈服。
阴执明是这样。
阴三峤也是这样。
终归他们都是不一样的人,共享记忆有重合,然而遇到的情景不同,最终促成的人性生长也会剧变。
白芙蓉的九转循环之数,阴国师熟稔于心,每次她来,带来的那些新奇思想,诡变措施他都背着所有人,记了下来,无事拿来读读品品,每每都有新感悟。
姬万里在他耳边念叨了白芙蓉一百多年。
二公子也是如此,很少提及却常年保留着工部尚书二缺一的半空悬状态。
朱雀更是如此,喝醉了就跑到归云府里去抱着酒坛子念叨白芙蓉。
归云镜也会隔三岔五喷两句这个嘴贱心毒的酒贩子。
最开始,阴国师自然也是满心期待着一位挚友在时空旅行中,偶尔降临的奇妙之旅。
然而,几次过后,阴国师就不那么期待了。
白芙蓉每次都会出现在关键的时间节点,王朝的脉络仿佛随着她的带来达成了一个个致命的死结,无法解开。
于她而言,不过四五十日,而于阴国师而言,确实四五百年。
阴国师一点点从周遭变化的世事中,看出了王朝中期盛极的征兆。
中期之后是什么呢?
这不是个好兆头。
传承记忆这样默默告诉他。
阴国师不信。
他说服帝王改革,发布新政,一改前三百年坐山观虎斗的状态,亲自下场,给朝野留下震惊——开国至今圣威最深重的国师开始涉入党争了。
一个王朝,只该有一个声望最鼎盛之人。
阴国师不会忘记那几位李姓帝王面上对他笑语顺从,背后冷峻侧视的模样。
他畏惧,却因心有坚持而无所畏惧。
神王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修。
他确实在玄宗一朝,起到了肱骨之臣的作用,扶持王朝平定天下。
然而,帝王们已经将神王视作了靶子,立在人前作为和国师一派斗争的工具。
平衡朝堂势力,是代代帝王不竭的“功业”。
安插探子进朱雀的神将营。
诬告治理天下水患的墨家人。
利用儒家人的忠顺蛊惑帝王耳听,将言官中的纵横家剔除的干干净净。
联合御史台效忠帝王的腐儒们参奏国氏一脉擅断朝政。
买通小说家人写污文传播天下行构陷之实。
这一桩桩一件件,阴国师应付起来并不难,甚至他都能明白,神王派的这些做法无关对错,不过党争而已——但他挽回不了修帝王道的人对他的猜疑。
他杀了杨家的第一个玉环,被杨家记恨,却没想到第二个玉环很快从民间被秘密寻了来,花容月貌,姿容更胜前者。
玄宗见之心喜,抢夺儿媳妇的丑闻让皇室名声臭不可闻。
若是白芙蓉在此,定要评价一句,妖修就算进化万年也就是性情蠢直远胜人修,为何要杀了第一个玉环,教化她为己方所用岂不是更妙些?
阴国师不置可否。
他不似白芙蓉那般深深恐惧于时间的威力——不愿硬怼而愿意拐弯抹角顺着来——甚至因为他得了万世转生的缘数,他对时间地敬畏一直‘半明半暗’,来的远不如白掌柜真诚刻骨。
他选择坚定地反抗历史的惯性。
朱雀被构陷拥兵自重,映射脑生反骨,历史重演,然而在位者远没有当年二公子的长情,利用帝王道携万民气运下了言灵诛杀令。
神将营三百神将齐齐请求帝王收回成命——包括那年轻的夕阳神将李不咎——都无济于事。
这无数遭转世,玄武才发现,四方神兽竟真的只是个王朝看门人,帝王道的人决心下死手时,玄武便再也调不动天地气运,浩荡灵气再不为曾经受天地钟爱的神兽所驱使。
原来,较之妖修,人修才是更得天地钟爱的物种。
朱雀被诛的前夜,归云府外星海漫天,阴国师第九次遇见了白芙蓉。
他差点给她一耳光,最终用了绝大的毅力忍了下来。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她。
本该浅淡的朋友之情,一次次伴着重要时间节点而来,搅和在一起,变成了无法辨明清晰的深刻爱恨。
我身陷囹圄,最好的兄弟,四方神兽朱雀明日就要被处刑了。
你为何要来?
如果未见你,我还会幻想着,也许明日之事还有转机。
可是……你为何要来?
阴国师心痛欲裂,鲜血已经到了嘴边,被他生生咽回去,生怕被白芙蓉察觉面色异常,缓慢开口:“好久不见,白掌柜。”
这一夜,白芙蓉都不知道朱雀将死的消息,但她心思灵巧,洞察人心,观阴国师神情不对,虽不知到底是何大事,总归慰问了几句:“国师脸色不佳,要不早点回去休息吧。”
当时,星海之下,阴国师脸色如常,平静的问道:“无事,劳烦挂心。”
“白掌柜,近来有一事困扰我心,可否解答一二?”
白芙蓉正色道:“您讲。”
阴国师耳旁都是心跳如擂鼓的鼓噪声,心血逆流,周身大穴倒吸灵气,他感受着长久以来信条的崩毁感,一字一顿问道:“我问你,若一事,难如登天,似乎天命如此,万事不可违背——”
“——可我不想它如此走向,当如何?”
白芙蓉心中猜测许是和朝堂有关,斟酌言辞,瞧着阴国师眼珠沁血,回答道:“尽力去试,无愧于心。”
“我知道万事都讲究个运数缘法,但修士本就是战天斗地,夺天地造化而为之的生灵。”
“国师,您转世多回,可能受过太多人力不能及的苦楚,早就跪倒在了天道脚下——可这才是修炼的奥义所在。”
“大道不仁,我们要做的,本就是百年拼搏,求那万中无一。”
“智慧存在的意义,是让人思考让人斗争,不是让人看清天道然后下跪的。”
“人是这样,物是这样,王朝也是这样。”你想救,便救。
这瞬间,仿佛大地开裂山峦崩塌,阴国师很好奇自己思考了无数次的事情,想过了无数类似的话,为何此时听来尤为震撼人心——他望着眼前的事情倾覆,感受着修行之道在识海中寸寸开裂,剥去灰尘露出真金,“若,结果依旧不如人意当如何?”
白芙蓉:“那便不如人意。”
“……”
“我来,我征服,我不悔。”
白芙蓉抬头盯着阴国师,清晰缓慢说道,希望能够将力量通过语言传递给自己的老友。
阴国师瞳孔一缩,抬手盖住眼睛,半晌笑道:“尽人事,听天命,是吗?”
白芙蓉蹙眉:“虽然我不太喜欢这句发挥主观能动性不足的说法,但是——是这个意思。”
阴国师不语。
沉默片刻后,白芙蓉垂眸直言戳破阴国师心中魔鬼:“国师,长久以来您的位置太高了。”
“上万年传承记忆的枷锁、不对,宝藏,让您高高在上,看着一切,就连帝王也没法拉您下来。”
“可是您不是天道——您见过再多天道,看过再多卦象,那也不是天道。”
“您是修士,您也是要斗的。”
阴国师深深望着她。
白芙蓉:“不用羞愧,不用有任何错位感。”要是我,段位高碾压别人才不会有愧疚感。
“此方天地间,无欲则刚是屁话。”
“放手一搏才是修士的正道。”
“四方神兽的宿命是宝藏,累计万世的感悟——不是让您道道轮回受困的。”
白芙蓉的第九次穿越只来了一晚,第二日凌晨就被那只年轻的玄武成功施了秘法,迫使归云镜碎了九转循环之数,回归现世了。
然而她说的话却久久留下了阴国师心中,每每让他仰望星海,思考天道的意义。
朱雀的处刑被阴国师亲自领着神将营精锐劫了法场。
火海之中,玄武怎么也忘不了朱雀震惊望着自己的样子。
“老子以为你这怂王八又缩回龟壳了。”朱雀大笑道。
“得嘞,算老子重新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