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寒暄,谈话进入主题,黎池道明来意后。
徐掌柜立即满口答应,“黎公子尽管来就是!小老儿给你在这四宝店的二楼,辟一间最僻静的隔间!店里的书籍凡是有你想看的,我就让书童给你拿上去,黎公子你只管安心地在这儿看就是了!”
虽黎池已是童生,平时处事也颇为有度,但到底没到十四岁成丁、不能算一个当家做主的大人。
于是,在对外与人交际上,按礼还是应该由作为父亲的黎棋出面。“徐老哥……仁义!小弟我说什么也道不尽心里这感激之情,只能将徐老哥的这份情谊记在心中了!”
“黎老弟太客气!老哥我爱惜黎公子的才华和人品,不忍他这样的人才因无书可看、欲学而不得,被埋没在这小地方。”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徐掌柜他如此看重黎池,还因为前不久‘那位’的到来,以及‘那位’表现出的对黎池的看重。
“承蒙徐老哥看得起我这儿子,有老哥你慷慨借书,我这儿子应也能有所提升。”黎棋真心地谢道。
虽然黎池已经决定只要徐掌柜答应不驱赶他,他就会厚着脸皮到四宝店来蹭书看,可现在徐掌柜表现得如此热情,他也是心中感激且非常受用的。
“徐伯父,您和我爹互道兄弟,您再唤我‘黎公子’,就太过客气了,您唤我大名‘黎池’或小名‘小池子’都使得。”
“哈哈哈!既然你都唤我一声‘伯父’了,那徐伯父我也就厚颜攀一回亲,以后就叫你一声‘黎世侄’。”徐掌柜没有依着黎池的意思,叫他大名或唤他小名,这两种称呼都不太合适。若是以后他取字了,或许可以称呼他的字。
黎池并非没有察觉到徐掌柜态度的变化。以前,他们之间的来往显得很熟稔,有些忘年之交的意味在。可现在,徐掌柜却对他有些…重视。是的,隐藏着恭敬有礼的重视。
他有过猜测,比如:他在科举考试上取得的成绩,使得徐掌柜看重他,施恩于他、投资于他。
然而,这又有些不太合理:四宝店能遍布燕王朝的大小府县,想必也不是没有背景的。而他能被外派作为浯阳县四宝店的掌柜,又是京城籍人士,定然不会是需要去重视区区一个童生的。
黎池想不通,也就当徐掌柜只是单纯地爱惜他的人品和才华了。
“黎老弟,你是在县里陪着世侄,还是将他安置在哪里?”
黎棋苦涩一笑,“老哥是知道的,老弟我家中不宽裕,家中的活儿也耽搁不起,我将小池子送来县里安置好之后,就要回去村里。幸好最近县里客栈的价钱不高,我们已经在黄氏客栈找好房间,将这孩子安置下来了。”
“黄氏客栈?倒是一家厚道的小客栈,能住得。”徐掌柜回忆了一下黄氏客栈的风评。“原本我那小院子只我一个人住,倒是可以叫世侄与我去挤挤、也能勉强住下的,这样也不用让世侄去住客栈了。可不巧的是,前几日京中家眷过来看我,我那院子又小,也就不好再让世侄去住了。”
徐掌柜的居所既然能称之为院子,那再怎么小也不会住不进去一个黎池。应该是徐掌柜京中来的家眷是女眷,而据推测,徐掌柜在浯阳县的住所,应该就是一座类似于四合院形式的一进的院子,不像严家的两进院、女眷还有个后院可回避,黎池一个半大男子住进去不合礼数。
“不过黎老弟你不用担心,老哥我会看顾世侄一二的,保证不会让他在县里出什么事。”
“老哥仗义啊!虽说我这儿子……不是老弟我自夸,我这儿子平日里行事还算老成,有时就连他爷爷和他爹我,都没他考虑得周详。可他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就算再聪慧又怎样,俗话说一力降十会,碰见个蛮横不讲理的,他也就没办法了。现在有老哥你看顾他一二,老弟我也就放心了。”
“哈哈哈!应该的、应该的!”徐掌柜抚掌笑道。
对于他爹的说法,黎池是非常赞同的。人多势众,听起来是个贬义词,可却不失为一个真理。如果人单力薄,任凭你再有理有据,遇到不讲理的、恼羞成怒的,也就无能为力了。有人看顾一二的话,万一到时有事,也不至于四顾无援。
说完正事,父子二人又与徐掌柜闲谈一会儿,然后才告辞离去。
从四宝店出来后天色还早,黎棋若是立即往村里赶的话,应该能在天黑前到家。可黎棋想着,接下来儿子就要肚子在县里住上好一段时间,也就不在乎这半天一天的功夫了,索性就决定在县里客栈多陪儿子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为了省钱父子二人没在客栈吃早饭,而是起早在外面到早点摊上买了两个馍馍吃了,再才往四宝店走去。
黎棋将黎池送到四宝店门外,又叮嘱儿子一番之后,这才转身离去,赶回黎水村去了。
这个时辰,四宝店已经开门了,只是店里只有两个书童,徐掌柜还没来。
而徐掌柜看来已经是提前吩咐过了的,一个书童看见黎池后,就连忙迎了上来。
“黎公子来了!您快楼上请,已经提前为您辟了一个清净的单间。黎公子可带笔墨纸砚了?是否需要小童我现在去准备?黎公子想看什么书?小童我好给您找来。”
黎池拍拍斜挎着的书袋,“我有带笔墨纸砚,不劳烦准备了,店中可有非官定版本的‘四书五经’?可否先找一套来?”
“有的有的,我们店里有三套流传较广的民间版本的‘四书五经’,我稍后就给黎公子拿一套来。”
“劳烦。”
“黎公子客气了!”
……
就这样,黎池开始了在四宝店的二楼蹭书看的日子。
每天早晨四宝店开门营业后,黎池必是第一个到的,傍晚打烊关门前,他也都是最后一个走的。一整天,黎池就在四宝店二楼的一个安静隔间里,专心致志地看书。
关于吃饭这事,黎池早上起得早,出门后就在外面早点摊上吃两个馍馍。然后再买两个带着,等看书饿了的时候,就喝着店里提供的茶水、啃两口馒头充饥。傍晚从四宝店出来之后,又在路边的小食铺里吃一碗汤面,这也就是晚餐了。
这样说起来,在吃饭这事上,感觉黎池是受了委屈,可他自己并不觉得。
因为他前世小时候,就是过得这样贫苦的日子。
在村小读书的那几年,他每天早上在家吃过早饭,翻山越岭十几里路后赶到学校,上课到下午两三点钟后放学,然后在傍晚时候回到家,这时才能正经地吃上一天当中的第二顿饭。
至于上课和回家途中饿了怎么办?带一把自家晾晒的红薯干,饿了就嚼上两根充充饥。夏天或秋天的时候,还能在放学路上摘点野果,边走边吃。
……
村子里两套民间版本的‘四书五经’,黎池花费了二十来天的时间,将其背下来并吃透。而四宝店里有三套,各个版本间虽有不同、却也有不少雷同部分,因此黎池依旧只花费二十来天,就将它们背诵并理解透彻了。
之后,黎池又用三天的时间,将五套民间版本和一套官定版本的‘四书五经’,整理了一遍,并将其融会贯通。
之后,黎池又将脑海里记忆宫殿中的有关板块替换整理完毕,算是死死地记牢了。
如此,黎池在墨义科的作答方面稍显死板的问题,就算成功解决了。至少以后对四书五经的某句、某段译释时,他能够避免照抄官定版本上的注释原文,而是可以更加灵活变通些。
在考试答题方面,有这么一个规律:虽然照抄原文能确保不出错,可读书越读到后面,老师或考官其实更欣赏这样一种学生和考生: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的。当然,首先要保证的是,答案正确无谬误。
今年四月份府试结束后,黎池就察觉到了:在策问科上,他的论据存储还不够丰富,写文章时做不到信手捻来。
这就好比写作文、写论文、写报告时,没有能够充实论证的典型事例、数据和材料,只能空口尬谈。
空口尬谈,在前期的写学生作文时期,若文采文笔、逻辑架构等外在样子优秀,还能够撑得住。但越到后面,到了写论文、写报告时期,就会越来越要求内在干货,文章中必须要有真材实料,不然就只是一副空架子的文字垃圾而已。
在现下的童生试阶段,黎池认为考生普遍还在‘写学生作文时期’,写的策问更多是长于辞藻、弱于内在。
黎池是已经走过这几个阶段的人了,自然知道自己在论据储备方面的问题,可论据这东西是有时效性的,他要重新积累这个时代的论据才行。
在解决墨义科的问题之后,黎池就开始着手解决他策问科存在的问题了。
黎池首先将四宝店集结成册刊出的《府试策问合集》研读了一遍。这府试的策问合集,并不仅限于临淮府的,而是燕王朝今年所有州府的府试策问合集。
在这个交通和通信不便的时代,没有互联网可以即时传送文件,四宝店依旧能够在几个月时间内,就将整个王朝的府试策问文章集结出册……
黎池拿到上、中、下三册的《府试策问合集》之后,对四宝店‘遍布燕朝大小州县’的实力,又有了更深的认知。
黎池作为一府案首,府试中的大多数策问文章写得并不比他的好。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很多文章都还是有值得借鉴之处的。尤其是文风鼎盛的江南州府的府试策问文章,黎池仔细研看后,不仅积累了不少论据事例,在行文构思方面,也受益颇多。
黎池粗略将《府试策问合集》看完,之后又着重分析了十几篇各府案首的策问文章,这花费了他二十来天时间。
了解完今科府试策问文章的水平,也积累了一些行文巧思、论据事例后,时间还有富余,黎池决定再读一遍《资治通史》。
在对‘四书五经’的引经据典方面,他应该已经能比得过大多数应试童生,可以算得上优秀了。可所谓‘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新’,要想在策问科上考得赢其他考生,在优秀的基础上,他还要比别人更有新意。
而这新意,就体现在黎池的‘用史’上。
《资治通史》是燕王朝立国起就开始编纂的,是一部能在后世的历史教科书上留下一笔的史书。相比‘四书五经’这类已经被研习透彻的书,《资治通史》这种大部头的史书,加之其面世时日较短,对其稍加研究,就能有不少看起来颇有新意的收获。
事实上也是如此,黎池花费一个多月,将《资治通史》又看完一遍后,确实较之前又有了更多的收获。不说其他,将史实典故化用成论据方面,黎池就收获不少。
这样,黎池在策问科上存在的问题,也应该算攻克了。
做完这些,时间也已经进入了七月下旬,八月的院试也已近在眼前。
黎池在县城备考的这两个来月时间里,家里也有人隔上十来天,就到县里来看看他。除此之外,也还发生了一些其他事。
……
首先,就是黎池与徐掌柜家眷的猝不及防的相遇。
彼时的某一天,黎池看完了手上的《府试策问合集》中册,于是抱着书去一楼更换下册。
在下楼时,黎池迎面碰见了正往楼上来的、一对母女模样的妇女和少女。
一方下楼去,一方上楼来,两方迎面碰上,可是楼梯狭窄,两方要想自如地错身上下,是不太可能的。
黎池脚步一顿,礼貌地垂眼、不再直视那对母女,然后往上退了几步阶梯,退到楼梯的拐角处站定,轻言道:“夫人请。”
虽两方尴尬地在楼梯上迎面碰上了,可这个书生并没行为孟浪地盯着她和女儿瞧,还礼仪得体地退让,这让徐夫人没有心生厌烦。
书生一句‘夫人先请’,而非‘夫人和小姐先请’,则是让徐夫人有些赞赏了。“多谢。”
徐夫人最看不上眼的,就是那些自命风流的孟浪书生!兴许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小说看得多了,总是臆想着和某闺阁小姐来亲身演上一回,平时行为处事时就会透出端倪,看着就让人厌恶。这书生礼仪得体、知晓进退的样子,就看着很顺眼。
在这对母女从黎池面前走过时,他礼貌性地低垂着眼,只能看见她们遮挡在裙裳后的行走步姿。
跟在后面的少女的步姿平稳而秀致,无一丝矫揉忸怩,倒是和刚才匆匆一瞥时所看见的姿容,非常吻合。
两方就此交错而过,待那对母女走过之后,黎池也拿着书下一楼去。
黎池让店里的书童给他换过书之后,并没有立即上楼去,而是在一楼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靠着书架看起书来,直到两刻钟之后,二楼的那对母女下楼离去时,他才往二楼去。
上楼时,能隐约听见母女两的对话。
“你爹也是的,我们来看他,他却没在店里,害得我们等上这许久的时间!亏得还是个店铺掌柜呢,一天到处跑,只留两个书童看店……”母亲模样的那位嗔怒地埋怨着。
女儿的声音不疾不徐,温婉而大方,“爹他许是有事忙去了。”
看来,这两位就是徐掌柜的家眷了。黎池上楼时,心中暗忖。
后来,徐掌柜到四宝店坐镇的时候,时不时就会给黎池带些吃食、或者精致的小点心,说是他京城来的‘徐伯母’做的。她最爱像黎池这样灵秀的小伙子,就做了这些吃食点心给他尝尝。
黎池一直都是带冷馒头防饿的,有徐掌柜时不时带来给他的美味吃食和精致点心,稍解他的口腹之欲,读书的日子也感觉更好过一些了。
……
浯阳县县城,若说小,和黎水村这样的村子相比,自然是说不上小的。可若说大,和黎池前世见过的那些十八线小县城相比,都还要小。
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浯阳县城,哪怕黎池早出晚归,除四宝店和黄氏客栈两点一线,就再没去过第三个地方,某一天也还是遇上了熟人——严家的严瑾。
两人见面后,自然先是一番寒暄、再又互道近况。这之后,严瑾就问及黎池为何不去严家住,然后又邀请他搬去严家住。
黎池自然不能说是因为躲严琳琅,或者说是因严琳琅以及严家透露出的心思,而使得他选择与严家暂时保持距离。
“瑾兄见谅,池弟我这次到县里来,是为八月的院试做准备,一时一刻的时间都不敢浪费。瑾兄家距四宝店稍微远了一些,这花在路上的时间,够我多读上几十上百页书了。的确不是我和瑾兄你客气见外,就是因为我们关系亲近,才和你说这真实原因的。”
要说黎池和严瑾两个,谁都不是智商低、情商低的人,对于这件事背后的原因,都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严瑾虽然知道黎池为何不想住到他家去,可他也没生气和多心。因为他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男人,兄弟情义和兄妹亲情之间的衡量,他有着近乎残忍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观念,哪怕这个女人是他的亲妹妹。
当然,以上的情况出现的前提,是黎池没有过分伤及严琳琅,没有进而践踏他们严家、他严瑾的脸面和尊严。而这个前提,一向处事谨慎的黎池,正在遵守着、以后也将一直遵守下去。
“也是,池弟你读书的事要紧,今后你若得空了、或想偷懒歇一歇了,就来寻我,我带你去走走玩玩、松快松快!”
“一定、一定,先谢过瑾兄了!”黎池答应得爽快。至于他是不是真会偷闲去找严瑾玩耍?至少在院试考完回来之前,是不可能了的。
……
七月二十二,黎棋来到县城,和黎池一起去辞别徐掌柜之后,父子二人一起回了黎水村。
在家里休整五天后,就又起程前往临淮府府城所在——即临濠城,去参加八月中上旬举行的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