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一至甲八号考棚,为江淮省八府院试的案首。
黎池环视着这间他‘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面,足足要呆九天九夜的考棚。
考棚十分狭窄,长宽都可能才两米。即使最近几天都出着太阳,号房里都还有一股萦绕不散的霉味和湿气。
考生私下称考棚为‘号房’,也很贴切了。
号房里面的东西不多,一眼就可以看尽。上下两块木板,上面的木板白天被当做书写答卷的桌子,下面的木板则当椅子,晚上睡觉时将上面的木板取下、两块木板并在一起,就成了一张床。
上面的木板即‘桌子’上,放着一盆炭火、三支蜡烛。下面的木板即‘椅子’下面,放着一只夜壶,之后九天九夜的拉撒就要在这只壶里解决了。地上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桶清水,吃喝和磨墨都用它了。
黎池放下考篮,拿出麻布帕子开始擦拭木板上的灰尘,擦干净之后才把考篮里的陶罐、干粮、打火石等等杂物拿出来,摆放整齐。
至于笔墨砚台这些考试要用的东西,黎池暂时没拿出来,先让它们放在考篮里。
黎池收拾完,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外面天色渐暗,也到时候吃完饭了。
黎池将满盆木炭倒在墙角,只捡了两捧木炭放在炭火盆里。然后生火烧了一小半陶罐开水,然后就着三张饼皮吃起来,这就是乡试考场里的第一顿饭了。
黎池刚吃完晚饭没多久,就有士兵过来将号房的门从外面锁上了。在之后九天的考试期间,‘吃喝拉撒’就都在号房里了,直到考试结束。
号房里头上遮瓦,墙壁也没有窗户,门一旦锁上后房内就阴暗下来不少。要不是门上还有一个安着木窗格的小窗,即使在白天,号房里恐怕都是伸手不见五指。
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黎池将两块木板并在一起拼成床,拿一件带进来的外袍铺在上面,然后脱下身上的外袍、躺下后盖在身上。
放空脑海,渐渐进入睡眠。
第47章
第二天一早,黎池被士兵敲击窗格的声音惊醒,彼时号房内还光线昏暗着。
“甲三号考生,请来领取试题和答卷。”
黎池迷迷糊糊地,下床时腿一软就一个踉跄,不过立即就稳住了身形,半拖着鞋跨步过去接下试题和答卷。
分发试卷的士兵走开了,黎池坐回木板床上,感觉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既然已经在分发试题和答卷了,就说明已到辰时即早上七点多了。黎池身体中的生理闹钟是很准时的,一惯都是卯时中即早上六点就醒了,结果他竟然睡到了辰时开考才被惊醒……
黎池用食指按压着一跳一跳地涨疼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仔细感受过自己的身体状况后,他得出结论:他可能是着凉了。
农历八月中旬已经是秋季了,加上号房内湿气不散、晚上睡的又是不保暖的木板床,即使他特意多穿了一件厚实的外袍进来,也没能防住。
连考九天的乡试才刚开始,而他就已经有着凉的征兆,这情况实在太糟糕了。
然而事已至此,心急慌张也没用了。
黎池把带着替换的袜子也找出来穿在脚上,然后才穿上鞋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已经开始发烧了,还是因为在这秋天就穿了两双袜子,总之他感觉两只脚热烘烘的。
护住双脚、防止脚底凉气上涌后,黎池又穿好外袍,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虽然现在情况不太乐观,但首先还是要护住自己的心气儿,不能颓丧,否则心气儿神一垮就真崩了。
在其他考棚里已经传出‘哗啦啦’的翻试题的声音时,黎池依旧不紧不慢地生火,烧了半陶罐开水。
虽然嘴里没味没有食欲,黎池还是就着开水吃下了三张饼皮,并且将陶罐里剩下的开水也喝完了。
等黎池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他脑袋也清醒很多了。同时也真切地感受到身体的症状,低烧、发冷、流清鼻涕,是着凉感冒了。
黎池虽然告诉自己不要慌张,但心里也是真的紧张的。虽然再等三年也不是等不起,可这会打乱他的人生计划,也会带累家里。
架起‘桌子’,摆好笔墨砚台。黎池看着手里的三份试题,做了一个决定:要赶在感冒尚不严重、头脑清醒的时候,把费脑子的事先做了。
因为科举革新后,现在乡试是连考三场、连考九日,且考生被锁在考棚里减少了舞弊可能,所以三场的试题和答卷在一开始就全发给了考生。也即是说,只要做完这三张试题,这场乡试也算是结束了。
因此,黎池决定趁他脑袋还清醒的时候,抓紧时间快速答完试题。
不过,在黎池浏览了一遍三张试题后,预估出没有四天时间,他是做不完的。果然,乡试不愧是乡试,题目还是很有难度和深度的。
感冒这种病,有时来得快也去得快,但有时又拖拖拉拉能拖上十天半月的。四天时间,黎池不确定他能否头脑清醒地撑住。
于是他决定改变计划,先将第三场‘策问场’的三篇策问的答题思路和细纲写出来,这样即使他之后脑子混沌了,也能照着细纲写出来。
黎池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下发的草稿纸上将三篇策问的细纲列了出来。文章主旨、架构、各分论点以及论证分论点的论据等等,他都目录详细且用词精简地列了出来。
整个上午,黎池的脑袋都在高速运转,中午一松懈下来之后就浑身疲惫。
他又烧了半陶罐开水,就着开水硬逼着自己吃了两张饼皮,之后就在狭窄的号房里开始踱步,以提振精神。
到下午,黎池又将第二场‘经义场’的三十道经义题试题拿出来,开始将每道经义题的答题要点列出来。
因为经义算是黎池的优势科目了,虽然此次乡试的题目相比院试时的要有深度得多,不过通篇看下来,到底没有能够难住他或绕晕他的题。
三十道经义题的答题要点写完时,透过门上的窗格可以看见外面天色还早。
至于第一场的‘杂宗场’,黎池起初在看过一遍试题后,就决定将其放在最后。
乡试和会试中的‘杂宗场’,也是科举革新中的一项——同时也是最大的一项。是在‘杂文场’——写诏、判、表、诰等公文一道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包括历史、地理、政令、律法等方面的题目,以填空题(帖经)的形式出现。
黎池看过‘杂宗场’的试题,感觉都是送分题,不用特意提前做。
于是黎池又重新将三篇策问的细纲推敲一遍,在一些细节方面进行了增删替改,以确保尽善尽美,做完这件事后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黎池停笔,将笔墨纸砚收回考篮里。然后生火烧开水,他这次烧了满满的一陶罐开水,先是强迫自己吃了四张饼皮,之后又将一陶罐开水全都灌进了肚子里!
不得不说,开水在很多时候确实是一剂良方。一罐子开水下肚,黎池感觉身体舒服了很多。
然而今天一整天,黎池也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感冒虽然没加重,却也没好转。
考虑到夜里温度会降低,而考场里又没有厚棉被,就这样在木板床上睡一晚上……一觉睡醒后,明天病情如何也无法预料。
事实上,黎池对自己的身体抵抗力不报期望,极有可能感冒会加剧。
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他又不敢点燃炭火放在床下,这样肯定会很暖和很多,可是炭火只有一盆,若是都用来烤火取暖了,之后他连开水都会喝不到一口。
而且,墙边放的那一桶水,如果不煮沸杀菌的话,他是不敢喝的。否则别到时候感冒还没好,又闹肚子,那就真是雪上加霜了。
黎池拿出床底的夜壶解手过后,就躺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起床时,黎池的感冒并没有好转。甚至刚醒来那一阵的症状,比昨天早上刚起时还更加难受,头疼、鼻酸、喉咙痛,还伴有时不时的咳嗽。幸好的是,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着的。
黎池烧了小半陶罐开水喝下,又嚼了两张饼皮咽肚子里。接着架上木板桌子,拿出笔墨砚台、磨好墨,铺上答题纸,开始作答第一篇策问文章。
不是黎池自傲,他是真的几乎写尽了所有可能出的策问文章。就如他前世备战国考《申论》时,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生态这几大版块,各个主题可能出的应用文写作题目都写了一遍一样。
当然,当时市面上有各种国考教材对几大版块的主题进行归纳,相比科考策问,这个‘写尽’的目标更容易达到。
黎池写策问文章的熟练度高了,加之昨天又已列好了详细的细纲,作答策问几乎与‘照抄原文’也没区别了。因此,哪怕黎池感冒了影响状态,他也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写好了第一篇策问文章。
写完一篇策问文章的过程,正好让黎池集中了精神,状态也出来了。虽然因为感冒而浑身有些乏力,使得他作答时落笔不如平时果断有力,但若是不去细品也看不出字的差别,没大多影响。
于是趁热打铁,黎池立即开始作答第二篇。
作答第二篇策问文章时,黎池写到后来精神集中度就开始下降,最后写完时比第一篇多花了两刻钟的时间。这篇文章的字数与第一篇一样,都在一万字左右。
黎池实在没胃口、也没感觉饿,于是中午就只喝了半罐开水,然后就又开始作答第三篇策问文章。
作答这一篇策问时,也许是感冒开始加重了,黎池的脑子时不时就会懵一下,集中注意力变得越来越难。
为了防止出错,黎池每落笔写下一句话前,都会在嘴边默念三回,确认没错后才下笔。
直到天色开始变暗,黎池才终于写完了这篇文章。
虽然作答时黎池身体状态不好,可等答完了检查时,却并没有偏离早前写好的细纲,也没有明显错漏的地方。
一天的时间,写了三篇策问,总字数约有四万左右。
黎池本就因为感冒而浑身乏力,一旦松懈精神放下笔,甚至都不想收拾桌面,就只想立刻躺下就睡!
然而黎池已经有些混沌的脑子里理智尚存,他还是小心地将笔墨砚台和答卷都放回考篮里。然后将白天用作‘桌子’的木板拆下,与用作‘椅子’的木板并在一起,拼成了一张木板床。
强忍住立即躺上去的欲望,黎池不顾形象地蹲到地上,在炭火盆里生起火,然后将装了半罐水的陶罐放上去等它烧开……
等水开的间隙,黎池拿出三张饼皮搭在陶罐上,等它被烤热。等着等着,他就将双手伸到了烧着水的炭火旁,以此取暖、驱散身上的寒气。
终于水烧开了,黎池强迫自己和着热水,将三张饼皮嚼碎了吞咽下去,然后又将剩下的热水一滴不剩地喝光。
黎池又烤了一会儿火,等火盆里的炭火熄灭之后,他才躺上木板床准备入睡。
考场上其他号房里传出的窸窣声响渐渐远去,以前还萦绕在鼻间的霉味和夜香味,也早已因为感冒鼻塞,而闻不到了……
黎池渐渐沉睡过去,在睡过去前混混沌沌的时候,他想着:
反正才过去两天时间,何况三篇策问也作答完毕,明天就不用早起了,那就休息一天好了……
第48章
也许是黎池昨晚在进入深度睡眠之前,混混沌沌中给自己的身体下了指令:不用早起、休息一天。
又也许是他的身体实在撑不住了,自动关闭了体内的生理闹钟。他这一觉,一直昏睡到正午时候才醒。
休息睡眠,是自我治愈感冒的一个常用方法。如果是平时,在暖和的被褥里大大地睡上一觉,说不定一觉醒来感冒就好了。
但现在不是平常,他在这四四方方的一间狭窄号房里,只有被锁住的门上有一个小窗格内外通风,房里透不进风而且见不了一丝阳光,里面的湿气被锁住、不能消散。睡的又是没有暖和被褥的木板床,这样的环境里靠睡眠自我治愈感冒……
不但不可能,甚至还会加重感冒。
黎池睁开眼,看着上方青黑的号房屋顶,听着隔壁的、更远一些的其他号房里的窸窣声响,脑袋混沌得似一团浆糊……思绪断断续续的,总不能顺畅地连接起来。
黎池感冒病症加重,脑袋虽然不疼了,可却像在脑仁儿上蒙了成百上千层的纱一样,感觉脑海里的思绪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抓不住……
“咳咳!咳咳!啊嘁!”黎池咳嗽几声后,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清鼻涕和眼泪水瞬间齐下,仪态什么的也全都没有了。
虽然感觉全身暖呼呼的甚至有点烫,可黎池并没贪恋这点温暖,而是强迫自己撑起软绵绵的身体爬起来。因为那暖呼呼的感觉,不过是感冒发烧带来的幻觉罢了。
黎池拖着软绵无力的四肢,爬起来生火烧了开水,吃了两张饼皮、喝了一壶开水后,就又爬到木板床上坐着了。
以他现在这种身体状况,是肯定不能拿笔写字了的,因为写出来的字肯定是软趴趴的。
黎池就这样在床上坐了一个下午,期间乡试的正副主考官巡查考场时,见他这样坐在床上,还在窗格外面多停留了一会儿。
只是逆着光,黎池没有看清考官们的脸。
说起来,黎池只知道此次乡试的正副主考官是朝廷派遣的,主考官是翰林院梅翰林、副主考官是内阁学士林学士。除此之外还另外派了一个监察学官,负责监督乡试公正顺利地举行。
黎池这一坐,就昏昏沉沉地坐过去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到傍晚,他又烧了半罐开水灌下肚子后,就直接睡下了。
乡试正式开考的第四天早上,黎池竟然醒的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