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她委屈巴巴的求救。
冬秀只好招呼侍者去拿一双筷子过来。
“嗤~哪里来的土包子,连个西餐都不会吃。”邻座传来年轻女子的嘲笑声。
带弟更加坐立不安了,脑袋恨不得垂到桌子底下去。
冬秀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快点吃,冷了可就腥膻了,你这牛排可花了七角钱呢,别浪费了啊。”
带弟“啊”的一声惊呼,立马把头抬起来了,七角钱,天哪,这牛肉块莫非是拿金锅银锅做的不成,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居然比她一个月的月钱还多呢。
也不怪带弟这么吃惊,民国时期的钱是十分值钱的,按购买力来说,一块钱比后世一百块可还要多得多呢。
冬秀曾在报纸上看过一则新闻,说一位纺纱厂的纺织女工全年无休,每日工作超过十小时,刨除伙食费,每月只能赚得五元工钱,这在冬秀看来自然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在无情的剥削压榨劳动人民,劳动强度大、工作环境差,工资还那么低,她想着定然是没人愿意去的,谁知现实却是应者如潮,报上说那些女人能够养活自己不被饿死就很了不起了,何况每月还能赚得不菲的薪资,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家庭地位,至少再也不用担心被贫困的爹妈提脚卖了,也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就连带弟当时也大发感叹,直说这些女人交了好运,羡慕得不得了。
带弟在江家时也买过菜,七角钱足够买两大斤上好牛肉了,还能饶两根猪大骨呢。
这下她可顾不得再自卑畏缩了,麻利的接过筷子,夹起牛扒大快朵颐起来。
我的娘哎,这样金贵的东西,她可不能浪费了,这是要遭天谴的呀,味道虽然怪了些,倒也挺好吃的。
吃了一会儿,带弟就彻底投入美食的怀抱,完全放松下来了,见小姐每次拿刀切一小块下来,再拿叉子叉了送到嘴里,她摇头啧道:“小姐,你说这厨子是不是忘记给咱们切块了啊,哪里有这样把整块肉端上来让客人自己切的啊,也太会躲懒了,亏得他们还敢要那么高的价钱。”
冬秀闻言喷笑,正想应和两句,却不想隔壁的人倒是抢了先:“哪来的土包子丢人现眼啊,难不成还想厨师切条剁丁,油盐爆炒了不成,那还叫牛扒吗,真是的,这种人怎么会来餐车,莫不是三等座的人偷混进来的吧。”
冬秀气笑,这人是属疯狗的不成,用得着这么见人下菜碟吗,出门在外,她是不想惹事的,可事找到头上还要忍,那未免太过窝囊,反倒叫人瞧不起,说不定这人一会还要说些更难听的话来膈应她呢。
带弟也气得不行,刚刚她还不敢还嘴,现在吃饱了,也稍微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身上的力气和勇气也仿佛跟着回来了一般,当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要站起来理论,她可是给太太做过保的,绝不能让人欺负了小姐,虽然说是她,可也是打她们小姐的脸哪。
不等她开口,隔壁就传来一声低沉的呵斥,接着一个青年男子走过来拱手道:“舍妹无状,冒犯了。”
他本还想说把你们这餐算我账上当做赔罪,看一眼冬秀她们桌上遍布的杯盘,又硬是把话咽了回去,“请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冬秀看这青年斯斯文文一副学生打扮,说话又诚恳,态度也真诚,倒不好再发作了,便摆手让他回去了。
带弟不服气的嘟囔道:“小什么小,我一路走过来就没在这屋里看到小孩子,真是不要脸,她要是再敢嘴贱,我就撕了她那张臭嘴,免得给咱们徽州人抹黑。”
正是因为隔壁那桌的几个小年轻也是说的徽州方言,带弟这才听懂了,说起来大家还是老乡呢,可惜没有泪汪汪的相见欢,倒是相煎何太急起来。
“好了,就当咱被疯狗吠了一顿,难道你还要吠回去不成。”
“那当然不会,我是个人,怎么能对着狗吠呢,直接拣块石头砸死它不就得了,免得它再去祸害人。”
直肠子的带弟回得耿直,却把隔壁那姑娘气得暴跳如雷,要不是她哥哥死命按着她,早跳出来打过去了。
她在家里也是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性格不免张扬跋扈了些,又念过几年书,平日里最是瞧不起冬秀这样的旧派女子,觉得她们无知愚昧、低三下四,简直如地底的泥巴一般让人厌弃,自打冬秀进门,她就看她不惯了,又听她们一口徽州方言,行事土里土气,更觉对方碍眼,便出言讽刺了几句,反正现在正流行这样嘲讽式的批判,正好可以在哥哥几个同学面前表现一番。
哪知这两个土包子居然敢暗讽她,骂她是疯狗,真是气死她了,要不是摄于大哥威严,又不想当众出丑,她真要给这两人个厉害瞧瞧。
“好了,别闹了,这事本就是你不对,人家好好的吃饭,碍着你什么事了,要你多嘴。”青年此时真是后悔不跌,他干嘛要带着这家里的小霸王同行啊,尽会给他惹事。
冬秀闻言不禁挑了挑眉梢,哟,还换了官话讲了,这明摆着是要防着她们嘛。
“我说两句怎么了,又没点名道姓,是她们自己撞上来,哼,看来她们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土包子啊,总算还有自知之明。”女孩鼓着脸颊不忿,又恨恨道,“我看她们就是混进来骗吃骗喝的,要不然两个女人用得着点那么些东西嘛,说不定是吃霸王餐呢,待会儿被人打一顿丢下车去才叫好看呢。”
青年听着妹妹无知刻薄的话语,十分尴尬,亏他还在朋友面前夸她知书达礼,温婉娴静呢,真是打脸,他严肃的盯着妹妹:“你刚才没看到是咱们包厢里那个茶役送他们进来的吗,这说明她们就是头等车的乘客,而且一看还是主仆俩,哪家舍得给自己的丫头买头等座的,你的丫头不还在三等车厢吗,人家可比咱们有钱多了,不过就是穿的老派落伍了些,怎么,你也要只敬罗裳不敬人了?”
到底还是给妹妹留了面子,没直说她是狗眼看人低。
眼看气氛僵持起来,另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子忙出来打圆场,说起求学趣事,这才转移了众人注意力,把这事轻轻带过了。
隔壁的青年们也低声交谈了起来,冬秀偶尔听到新青年、白话文等几个字眼,也不再关注,一时吃饱喝足,交了饭钱,便带着带弟回包厢去了。
“小姐,那些人说什么呢,是不是在骂咱们。”带弟是听不懂官话的。
“不是,人家在说上学的事呢。”
“小姐,你听的懂他们的话呀?”带弟惊奇。
“对啊,那就是官话,你到了北京以后也要这样讲话,要不然别人可听不懂,正好咱们在车上闲的无聊,你就跟着我学说官话吧。”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冬秀和带弟除了到餐厅用餐,其余时间都在一对一的进行官话教学。
因为她们一日三餐,餐餐不落,每餐还吃得那么丰盛,在头等车里很是出了番风头,也再没人敢对着她们嘀咕土包子了。
第57章 入京
等火车终于到站时,时间已然过去五天四晚了。
原本冬秀估计最多不过三天三夜就能到的,谁知这时的火车不仅速度慢,停靠的站点也格外多,有时一停下来简直有不想再发动的趋势,简直把人急死,幸亏她们是在包厢里,要是在拥挤的三等车里,估计半条命都要丢了。
她现在算是知道“父母在不远游”的真谛了:这一远游,再想回家一趟可就不容易了,不仅花销巨大,旅途艰辛,而且耗时还那么长,无论怎么说,想要随时回家或是每年回家,也是既不现实,也无可奈何的事。
出站自然也是走的专用通道,冬秀学着别人的样子,在门口招了辆人力车带着带弟坐上去,报上地址,车夫便拉着她们飞奔起来。
两人一路上跟看西洋景一般,全程惊奇脸,完美的展现了土包子进城的别样风姿。
路上的电车、路旁的洋楼、街上的巡警、身着洋装露出小腿和胸脯的女子、穿长袍马褂脑后蓄辫子的男人,中西夹杂,突兀却又浑然一体,一切的一切都叫她们看不够。
她们光顾着看稀奇,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车夫停下车子,满头大汗的把她们放在一处宅院前,冬秀下车看过门牌号,确定地址无误,这才付了车费。
门上有铁将军把门,想来是胡竞之还没到家,现下也只好在门口等着。
“哎哟,小姐,地动了、地动了。”带弟扶着她惊呼。
原来在火车上待了几天,她们早适应了那种颠簸的节奏,现在站在平稳的陆地上反而不适应了,只觉得脚下的地仿佛变作了海面的波浪,一涌一涌的叫人站立不住。
冬秀也有些头重脚轻的站不稳:“别怕,不是地动了,坐车坐久了都这样,赶紧扶着墙,免得一会儿晕倒了。”
带弟赶紧撑着墙壁,傻笑道:“还真是,我现在还感觉在车上呢,一起一伏的。”
胡竞之坐着黄包车回家,刚拐进胡同口就瞧见家门口立着两个人,走近了一看,其中一个正是妻子冬秀,忙下车上前,惊喜道:“冬秀姐!”
冬秀见他回来,可算是松了口气,站在门前毕竟不好看,刚刚都有好几拨路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扫过她们了。
胡竞之把门打开,带着她们俩进了正房,带弟抱着行李拘谨的跟在后头。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找过来的?”
“刚到没一会儿,出了车站直接就坐黄包车过来了。”
两人干巴巴的对答几句,很是客套,小半年不见,当初那点儿温情早已消散,现在倒有点尴尬。
“家里有热水吗?我俩得洗个澡换身衣裳。”
“有呀,咱们家里的卫生间才做好了,我带你过去。”
“等我先找到换洗的衣服吧,先前寄过来的行李都到了么?”
为了轻装出行,冬秀早把其他行李先行邮寄了,自己和带弟只随身带了洗漱的东西和银钱。
“东西倒是到了,就是还没来得及去取呢,现在天也晚了,只怕邮局已经关门了。”
胡竞之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天光顾着接待朋友了,不止忘记去取行李,还没去车站接人,真是对不住人家,“要不然你就委屈一下,先穿我的睡袍吧,反正也不用出门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取行李,成吗?”
只要能洗澡,冬秀什么都能答应,她觉得自己身上肯定已经出味儿了,头皮也隐隐发痒,于是麻利的跟着胡竞之去了卫生间。
那还真是一间卫生间啊,推开古色古香的雕花木门,冬秀都快被那一片白光闪瞎双眼了,雪白的贴壁瓷砖、雪白的浴缸、雪白的马桶、雪白的洗手台,还有墙壁上的毛巾架、储物柜,角落里的淋浴还用防水布拉着做了干湿隔断,这,这也太现代化了吧。
难道刚刚她拉开的不是什么雕花木门,而是时空之门、哆啦a梦之门、位面之门?
胡竞之看她们震惊的样子,十分得意:“上次在你家看到那个浴室,我就打定主意要弄这个了,一回北京就特地找了国外的朋友帮忙,花了三个月才弄好的,这好些东西都是从国外寄过来的呢!”
他拉了一下垂在墙边的绳索,屋顶的灯泡一下子绽放出炫目的光芒。
冬秀看着都要哭了,灯泡、马桶、淋浴,人类迈向文明的见证啊。
真不能怪冬秀一副土包子心态,实在是冲击太大了,五天前她还活在点煤油灯、上茅厕、倒马桶,以及一个月才能洗一次澡的环境里呢。
幸福来的太猛烈了,看着胡竞之那张斯文俊秀的脸,她觉得自己心中重又燃起了激情。
胡竞之手把手的教了她们如何使用这些东西,把浴袍给她放在柜子里就出去了。
等她走了,带弟这才压低声音惊呼:“天哪,这是个洗澡的地啊?这比我吃饭用的碗看着还干净呢,这雪雪白的,照得我眼花头晕啊,还这么亮堂,这里还有个镜子,弄得跟大白天似的,叫人怎么好意思脱衣服洗澡啊。”
“等我洗完了你来试试就知道它的好了。”
“我可不用这个,看着怪别扭的,”带弟赶紧使劲摇头,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儿,“等伺候小姐你洗完澡了,我再自己烧水洗去。”
这下子倒是提醒了冬秀,民国时期难道已经有了电热水器或太阳能什么的么,还能自来热水?
她也没这方面的常识,只好把浴缸的水龙头打到热的一边开始放水试试看。
带弟又被惊着了,看着这个自己就能一直流个不停的水管,打心里叹道:“我们乡下要是也能有这个东西就好了,省的天天到井里河里的去打水了,拿来灌地更好,多省事呢。”
冬秀放了一会儿水,果然没有热水流出来,便带着带弟出门了。
胡竞之正拿了一双拖鞋过来,看她们出来,奇道:“怎么出来了?是不会用那里面的东西吗?”
冬秀便把没有热水的事告诉了他,胡竞之拍拍脑门:“哎呀,对不住,是我忘了,你们女人洗不得冷水澡,这热水还得现烧才行。”
胡竞之带两人绕到卫生间后面,那里有间小屋子,里面既有煤炭又有木材,还有个大锅炉,锅炉上接了好几根管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估计是用来进出水、调水压什么的吧,反正看着挺复杂,怪不得装了三个多月呢。
“我来烧,我来烧。”等胡竞之拧开开关灌满了水,带弟立马热情的表态,然后很快的找到一盒火柴,拿把干草引火,又慢慢的加入木材烧起来。
“姑爷、小姐先回屋去吧,这里灰大,别把衣裳蹭脏了。”
于是两人只好先回去等着。
“这个特别难做吧?”冬秀问他。
“可不是,这北京城的四合院里,有这样卫生间的估计找不出十家来,洋楼和大饭店里倒都有,一栋楼住几十户人家,专门有管烧热水的锅炉房,每天定时输送,倒是省事方便,可就是声响太大不大清净,最后想了想,干脆就自己在院子里单独安了一个。”胡竞之解释道。
“这倒是的,我在娘家不是住在二楼嘛,有时走路急了些,我娘就说我要把楼踩塌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妇人在院里喊道:“先生回来了?”
冬秀看向胡竞之:谁啊?
“是我请的一个帮佣,”胡竞之站起来走到门口,“王妈,今儿太太到了,一会你到酒楼要桌席面过来给太太接风洗尘。”
王妈,又见王妈,冬秀想起家乡的亲人,不由先对她心生几分亲近。
王妈闻言连忙殷勤的过来向冬秀问好。
她居然抽出衣襟里的帕子,捏在手里扬了扬,然后按在左腿上,双腿交错下蹲,给她来了个旗人的屈膝请安礼,同时用正儿八经的北京胡同音向她问好。
哟,这可新鲜哪,跟冬秀在电视上看过的一样呢,她忙把她扶起来,好奇道:“您是满人?”
王妈有点尴尬,又有点惊奇,不想这太太居然会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她是个老北京人了,前清那会儿还在一品大员家里干过呢,骨子里自有一股皇城根下子民独有的傲慢和自信,也同样瞧不起外地来的土包子,从胡先生朋友那里听得胡太太是个没有见识的村姑,心里就先小瞧了几分,待见了冬秀本人,见她果然一副过时守旧的村姑打扮,不由想给个下马威,免得日后随便支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