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余还是无法接受,“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为什么一定让他死!”
“能有什么办法,他与道观一荣俱荣,一损即损,离开也不能让皇帝放心,除了结束没有别的方法。”
子余眼中冒起了泪光,“哥,师兄他……他是真正心无旁骛的修道之人,皇帝怎么能……”
子墨心中难言滋味,当即起身打断了他的话,“师父与师伯已经做好了决定,容不得我们改变,这事只有我们知道,切记不能让除我们之外的人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是师兄,你该知道这事对他来说是怎样的打击,与其什么都知道,倒不如从来不知晓得好!”
是啊,他不能知晓,他若是知晓他一直敬重有加的师父屈从于权势而牺牲他,看重道观的名声更甚于他的性命,那会是怎样的感受?
子余心头难受压抑至极,沈师兄从小就是他们这一辈为之仰望的人,如今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想成为沈修止,年纪轻轻便名声远播。
道中玉树确是万中之一的好名声,人人知晓,人人景仰,可孰不知这才是真正毁掉他的负累。
☆、第36章
似玉闻言神情凝重, 想起了沈修止先前数十世,送他走了这么多次, 可都是历历在目, 那丧门入命的命数,他还是脱离不去。
每一回都是他的至亲之人一步一步将他推向深渊, 那地府的命薄恐怕从来不曾变过, 永远是死局。
似玉转头往回跑去,却又顿在原地犹豫起来, 她已经看了这么多世,自然也知晓他的性子。
这一回是他敬重的师父, 若是叫他知晓, 确实会如这双生儿说的一般接受不了, 他终究还是会钻进那个死胡同里。
可若是不告诉他,又要如何救他呢?
似玉迈着爪子往前走去,片刻功夫便进了一个院子, 巧见前头三个弟子一边走,一边谈论着,
“听说那九中画仙萧柏悯来了我们道观?”最右边背着布袋的弟子问道。
“我早间看见了,是和沈师兄一道来的,听说他近些年来行踪飘忽不定, 常年不在九中,那画作更是少之又少,不过每一次都是不出世的珍品。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会不会作画,若是有, 我们倒是能得些眼福。” 最左侧的弟子说着,看向中间的人,“子誉,你在九中也是画中高手,这一回见了萧柏悯,说不准还真能求得一幅画来,他的画可是千金都买不到。”
子誉闻言一笑,眼中自有几许不服气,“画仙的画早年我便见过,不出世的珍品不过是世人吹嘘过度罢了,价值千金也不过是人云亦云,买个画仙的名头而已,若真真只论画作,沈师兄的画才叫一绝,只是师兄从来没有拿出来罢了。”
二人闻言皆面露惊讶,“沈师兄也会作画?”
“那是自然,当初我在浮日观时有幸看过一幅山河图,都说那萧柏悯作画让人身临其境,连景都比不上他的画,可在我看来终究是死物,沈师兄的画却完全不一样,似观之山海,实则看到的是其作画的意境,寥寥几笔,便能引起共鸣,那才是真正的身临其境。
萧柏悯画功是不错,可他太精攻于画技,而忽略了作画最需要的本心,境界终究还是差了这么一等,若不是师兄乃修道之人,不入世红尘,那这画仙的名头还不是早早就落在他身上……”
三人并排越走越远,似玉才踏出草丛,心事重重往沈修止那处走去,却不想迎面碰上了一人,看着她嘴角慢慢上扬,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妖……”
屋里的讨论依旧继续着,几个弟子的问题对沈修止来说太过容易,不过大半个时辰便便全都一一解惑,他思路清楚敏捷,似乎没有被刚头的事干扰,又似乎是早刻进了脑子里,根本不需要他思考一样。
弟子走后,屋子便静了下来,沈修止看向门边遗落的枕头,静默了许久,才起身缓步走到门旁,捡起拖了一地灰的枕头,伸手轻轻拍干净。
这呆头妖说笨也不笨,这枕头沾了灰肯定是不能睡的,却还要这般辛辛苦苦拖来,摆明就是想要让他心软,好收容下她。
他看着这比她大上好几倍的枕头,眉眼渐渐带起了笑意,片刻后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意又渐渐淡去,琥铂色的眼眸微黯,稍显清冷。
他拿着枕头走到床榻旁,与床头的枕头放在了一处,静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去了里头书屋,刚头离去的似玉仿佛只是他匆匆而去的过客,时日长久便也忘了干净……
十五这一日论道就在太清观之中,来的全都是名道士,身后的道观皆是数一数二,场中还有许多修道之人以及九中的百姓慕名而来。
整个道场中前头坐着道士,外头围满了百姓,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极为热闹。
尤其这一场道论,有那道中玉树沈修止在场,论道之人皆知,这一场可不简单。
沈修止十七岁时就以清谈之名扬天下,这一次若是能够在他这处险中取胜,不止道士声名远扬,连身后道观的名气都会腾云直上天下知。
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扬名立万,谁又甘心放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修道之人也是天下人,又怎么可能例外?
场中道士这般想,站在外头慕名而来的修道之人皆是欣喜若狂,这一路而来马车劳顿,竟不想有这么大的惊喜,还能亲眼见到沈修止论道,一时间心中激荡巴不得大叫几声,发泄心中一二激动情绪。
沈修止长身玉立,站于场外的桌案旁,垂眼静看案上道论,修长的手指微启页角,欲翻不翻。
子寒站在沈修止一旁,看了他几眼终是开口道:“师兄,石姑娘好像真的走了……”他顿了一顿,“萧柏悯也没打招呼就走了,他们……好像是一道离开的。”
尤醨似乎早已压气心头,闻言极为鄙夷道:“我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见了男人就眼巴巴凑上去,半点不要脸!”
沈修止闻言眼睫微微一眨,手间动作一顿终是翻过一页,并没有开口说话。
施梓漆一眼不错看着他,却没有看出什么东西来,她默了许久,终是拉着子寒尤醨一道到后头去,免得扰乱了他。
一时间这一处越发安静,只有拂耳而过的轻轻风声。
子余见不远处的沈修止还在认真回顾桌案上的道论,一时心中尽是荒凉,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子墨,“哥,师叔确定要在今日吗?”
子墨闻言沉默了半响,看向四周见周遭的人都离得极远,才低声回答道:“这一场论道结束之后,师叔会在给他的茶中下一种南疆罕见蛊毒,喝下后自会让他安然离去,不会有太多痛苦,我们对外便称其乃病逝。”
太清的掌门,自己的师叔,亲自递来的茶又怎么可能不喝,又怎么可能会起疑心?
谁能想得到最亲近的师门长辈会一道谋算着夺取自己性命,甚至连让他知晓的权利都不给予……
今日是沈修止在世上的唯一一日,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道中玉树了,中原天下,南疆北土,年少盛名而去,谁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他会是漫长岁月而去依旧耀眼的星辰,可终究不过是身后名……
子余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他不知自己修的是什么道,也不知自己跟随的师门究竟是对还是错?
场中的道论毋庸置疑,极为精彩,言善辩者开口之言如同战场,轻描淡写间几句话便如战场上来往的来往的利剑,空口而言竟能入木三分,杀人于无形。
善言者,无所不言,无孔不入,不是一两年就能成的,只有经年累月的通读史记百家,日日月月历练游学,所见繁多,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家,道者,亦是。
场中几分论道下来,很快轮到了沈修止,他手执竹简,如每一个论道之人一般走进场中,行走间衣带清风,从容淡定,步步走来行云流水般不沾半点花哨,干净清隽,这样的人确实称得上道中玉树,非是皮相,而是骨相,即便是在场外安静等着,他也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一个。
场中道士当年大抵都曾见过沈修止那一场论道,对得可是道中玄老。
玄老年过半百,精通辨家所长,能言善辩,言辞之中自带不正之意,却字字在理,滴水不漏,城府心思之深叫人无从抓起漏洞。
而沈修止当年不过一少年,却心思缜密至极,他说话就像布棋,一局变化一局新,如春雨润物细无声一般,丝丝缕缕落在身上没有半点感觉,可是一旦出击便是要害,根本没有反手的余地。
那一场论道,玄老当众认输,往后几年只要有沈修止在,他都懒得再出来,谁愿意一路舟车劳顿还要尝一尝败字滋味,他又不是傻的。
他十七岁时便依然如此出色,如今自然更加不容小觑。
沈修止垂眼打开手中的竹简,长睫微垂,眼中神色莫测,玉面在阳光下越发耀眼,这一眼望去,风流蕴藉,眉目深远,真真应了那一句公子如玉世无双。
他一站到场中,场中气氛便完全不同,似乎全在他掌控牵制之中,没有一个人率先一步站出来冒险。
突然,场中一道士起身出来淡施一礼,面露不善笑意,“敢问阁下可是那所谓的道中玉树沈修止?”
这一出口便是傲慢讽刺,来者不善。
沈修止合拢竹简,伸手回礼,“在下浮日沈修止,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道士闻言嗤笑一声,伸手冲他摆了摆手,“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沈修止便对了。”
这一番关子倒是卖得足,显然不是来清谈的,一时间场中多有不屑,皆不喜此人无礼做派。
子墨见状上前一步扬声言明,“这位道长若有见解可现下开口说出,若是没有请退后坐下,将时间让给其他道长。”
道士伸手捏了捏胡须,显然也是摆弄气氛的高手,故弄玄虚一番后,才开口顺势接道:“老道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唯一想要问沈道长的,只有几个小问题。”他看向沈修止,扬声开口质问道:“请问沈道长来九中之时可是走得水路,可是包得花船,可是寻得花娘随身伺候?”
这一言才出,全场猛然一默,随后场中一片哗然。
子墨子余闻言俱惊,相视一眼皆是惊愕。
沈修止眉间微微敛起,面上却没有半点慌张,抬眼静看面前的道士,他既身为清白,自然能开口解释清楚。
老道虽是询问却不敢给他开口的机会,气都不喘一下便接着道:“沈道长这一路花娘伺候,到了九中是不是不舍温柔乡,还带来了一个烟花女子随身跟着,日夜相伴?”老道尾音一起,突然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长怎么不说话,莫不是怕旁人知晓你在众目睽睽在下与那花娘亲吻缠磨之事?!”
沈修止眼神一顿,拿着竹简的手慢慢垂落在身侧。
场中一时议论纷纷,言中都有不信,这若是真的,道中可是要翻了天去!
老道转头冲着众人扬声道:“贫道所言句句属实,如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此生永修不成大道!”
这话一出,场中的议论声顿时静了下来,如此言行如同诅咒,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何其可怕,一时已然信了三分。
老道伸手指向沈修止,再次开口质问,声声严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沈道长应该是要清修人道的人,你往后不可娶妻生子,不可沾染俗欲,不可拜入红尘,如今却这般放肆己身,难道是想要在入道之前多尝尝这俗世□□的滋味,行修浪荡之习吗?!”老道声声入耳刺心,话间一缓,带着鄙夷不屑嗤笑道:“……贫道请问沈道长遵得是什么道,修得又是什么心?!”
这一声问太重太沉,心中本就有愧的人又怎么守得住!
沈修止呼吸骤顿,长睫猛然一颤,手中的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道观中四面清风徐徐拂来,堂中袅袅而起的白烟随风化散,却依旧弥漫着香火气息。
坤虚子站在到堂中执香叩拜,桌案上俨然摆着一白瓷茶盏。
“师兄有错,皆为浮日太清,往后有错,罪责全在弟子一人身上……”
后头一弟子匆匆跑进,随风扬起的衣衫带起一片凛冽的风劲,神情极为匆忙慌乱。
坤虚子见这般堂前莽撞,正欲开口训责,那弟子已然苍白着一张脸,急声慌道:“掌门,前头大事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西汉司马迁《史记》
☆、第37章
太清观的前堂极为空荡宽大, 殿中摆着一鼎,木板地平铺而去, 一脚踏上前便叫人不自觉放轻脚步, 免得扰了清净。
坤虚子在堂上来回走着,面上神情凝重非常, 月十五那场道被搅得乱七八糟, 只能草草收场,这么多人亲口听闻, 根本来不及阻止,局势发展得极为迅速, 不过短短几日, 所有的东西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所谓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沈修止本就因为名声被人盯着一举一动,此事一出, 当即有人不管真假,开始肆意散播谣言, 这事传到最后,越发不堪入耳,有些话脏得叫人根本听不下去。
沈修止名声几乎一夜之间败毁, 清修的道士牵扯上烟花女子,放在哪一处都是不好听的,浮日太清被波及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施梓漆并子寒三人站在堂中,柳眉紧蹙, 神情极为担忧,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久,她才站出来说道:“师叔,那艘花船真的不是师兄的,我们一路遇了刺杀,被那艘花船的人救了,不知那道士何处得来的消息,这般信口雌黄的污蔑人!”
子寒当即接口道:“师叔,此事千真万确,师兄绝对没有做那样的事!”
坤虚子闻言一顿,突然猛地一甩袖,一出口便是大怒,“你们一个两个都说没有,他若是真的没有,那为何不开口解释,还不是被人说中了,无法开口辩驳!”
子寒施梓漆闻言顿时消了音,确实,他若是开口解释也不至于让谣言这般一边倒去,可他偏偏没有开口,那样的场合上,不开口便形同于默认!
外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片刻便到了堂前,是洵凌带着弟子一路从浮日观日夜不停地赶来,这当头一进来也来不及与许久不见的师弟寒暄,径直开口问道:“人在何处?”
坤虚子当即起身看向子墨,吩咐道:“去把人带过来。”随后迎了上去,开口言明,“这几日皆让他在阁中闭门思过,哪里也没敢让他去,外头到现下还围着一群人声讨,解释的话也散出去了,一点用也没有……”
洵凌重叹了口气,一路而来车马劳顿,面上多有疲惫,闻言神情越发凝重,无意再开口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