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没想到少奶奶今天可是情场赌场双得意。”三姨娘接着应和道。
傅与乔冲着杜加林微笑了一下。在旁人看来,这是浓情蜜意的一对小夫妻。
他笑得太多了,杜加林已经被他的笑搞得心律不齐了。
为了化解这种被调侃的尴尬,杜加林只好转移话题道,“三姨娘手上的这只粉红钻得有五克拉吧。”
三姨娘最近新买了只钻戒,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时不时就把指头翘起来,不放过任何展览的机会。这时杜加林开了话头,三姨娘自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主钻只有三克拉,只不过周围碎钻衬着大而已。钻石最重要的是光头,大小还是其次。利华那只六克拉的火油钻,我看着光头还不及这只。说起来,要是买金刚钻,还是得在英租界,法租界只有一家卖钻石的,样子很老式。”
坐在三姨娘旁边观战的四姨娘见不得她炫耀,便接茬道,“法租界虽然金刚钻店少,但珠宝店还是有许多好的。”说着,她理了理鬓角碎发,露出一只红宝石戒指,那只长椭圆形的戒指要有三厘米长,占了她大半个指头,周围镶了一圈的碎钻,很是别致。
二姨娘的祖母绿扳指碰在麻将牌上,貌似不经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咦,少奶奶,怎么不见你戴戒指?”四姨娘生怕自己没存在感,又把话头递给了杜加林。
桌上四个人,只有杜加林一个人地手指头光秃秃的。傅少奶奶留下了不少首饰,光是当初傅家的聘礼就有六只戒指。老上海,讲究的人家下聘要给六礼,这六礼分为翡翠六礼、金六礼、钻六礼,傅家还在上面翻了倍。只是杜加林虽然穿到了富贵人家的少奶奶身上,还是劳动人民的性子,她认为手是用来工作的,不宜过多装饰。
她自然不能说她要工作,要淘米,要洗菜,要做饭,要打字,要写粉笔字,不像这些富太太们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她眼下是傅少奶奶的身份,而不是杜加林。按少奶奶的日记记载,她是十分爱戴手饰的。要知道有这一遭,她怎么也要戴个戒指。
“她这人向来小心,打牌的时候一定要脱戒指的,其实那些戒指磨损了又怎样,换新的就是了。”
又是向来,好像他多了解她似的。
傅与乔一句话就为她解了围,既明贬暗褒地说她爱惜东西,又不动声色地表明了傅少奶奶的地位。作为傅家的少奶奶,她想换新戒指的跟玩儿似的。
杜加林觉得这话实在高明。几位姨太太只好讪笑,夸赞傅少奶奶勤俭持家,又劝她不用这么小心,同时又称赞小两口的感情。
几人换着打了四圈牌,单注一块的赌面杜加林竟然赢了一百来块。而这钱有一半是因为傅与乔送牌给她吃才赢的。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就是巧合。傅少爷再伪装,应该也不会做到这一步,而且这前提还得是他是一个麻将好手。不过巧合也够可怕的了。
“你们两位是合伙来赢我们的。赢钱的人要做东,今天也不能例外,你俩可得做东请客。”这下轮到五姨娘抱怨了,她才玩了一圈,筹码就被赢得七七八八了。
“好,阿妮做东,我请客。”
这话说得极漂亮,显示了傅少爷对少奶奶作为女主人的尊重。
“少爷可真大方,拿我们可得挑一家好馆子。听说南京路又新开了一个法餐厅,要不咱们去那儿吃?”
“不行,我不爱吃法餐,还不如去吃白俄开的馆子呢。”
“你们在这儿讨论,我先出去一下。”傅与乔的腿很长,两步就走到了门口。。
留下姨太太们讨论在哪儿聚餐,其中不乏对杜加林的羡慕。
晚上吃饭的时候,傅少爷依然坐在杜加林旁边,西施含珠端上来的时候,傅与乔用公筷给杜加林布菜。
杜加林看向碗碟里的蛤蜊的时候,她终于知道,傅少爷都是装的了。百密一疏,少奶奶在日记里写过,她对蛤蜊过敏,而傅少爷却喜欢。他们订婚的时候傅与乔去南京,同桌吃饭时她不小心吃了蛤蜊,她家从不吃这道菜的,为了傅与乔才特意做的,她第一次吃,没想到当即就起了许多疹子。傅少爷能有后来那番成就,想来记忆一定不坏。一个记忆不坏的人连这件事都记不得,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不过一个人能装到这种程度,也算十分难得了。他就算不去经商,做演员也是能拿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
傅少奶奶在日记里说傅与乔非常虚伪,这个词用得频率太大,以至于深深地印在了杜加林的脑子里,不过至于怎么虚伪法,少奶奶却没有解释。今天她是彻底领会了。
杜加林向来认为伪君子好过真小人,年纪越来越大,就越不觉得真性情是什么美德。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而有些话确实是不能拿到当面的。人与人之前还是需要那点假装的温情,好过直接血淋淋的厮杀。
但是身边人和外人是不一样的。傅少爷这种人做朋友,做陌生人都是好好的,但如果躺在你枕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杜加林想,关于傅与乔的这些坊间传闻不仅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这样一个人,就算想离婚的话也断不会主动。
他怎么肯做这个恶人?
外人只道这对小夫妻蜜里调油,得夫如此,夫复何求。可实际上,满不是这么回事儿。就算将来二人真离了婚,世人看来也都是傅少奶奶的过失。
不过一个人伪装到最后还是要暴露的,傅与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等晚上他俩回房之后,杜加林就会知道了。
第5章
晚饭过后,杜加林与傅与乔一同回了小洋楼。他们最开始是并排走的,然后傅与乔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杜加林要小跑着才能追上。傅少爷并没有与她交流的意向,直至到了二层,傅与乔才回过头来冷淡得和她道了一声晚安,然后扭头进了靠南的次卧,杜加林刚说了一个晚字,还没把安字说完,只听啪地一声,门就被关上了。
傅与乔的不耐表现得非常明显,和白天时的体贴丈夫完全是两个人。
杜加林带着疑问回了房间,她还是搞不通为什么傅与乔要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如果他在留英途中有了心上人,并且有结婚打算的话,他完全没必要在人前如此这般。而且他人后对她冷淡,并不一定直接能促成离婚,毕竟傅少奶奶如果不遇难,没准还要和他白头偕老呢。
当然如果傅与乔的心上人不是女人,这一切就说得通了,包括那七十年的独身生涯。
杜加林虽然是个异性恋,但对同志群体非常熟悉。她的专业是希腊罗马相关。凯撒是罗马所有女人的男人,罗马所有男人的女人,这句话即使对罗马史不熟悉的人也大概不会陌生。至于希腊的同性文化,更是举世皆知,男女之间仅是为了繁殖,两个男人才可能达到精神上的共鸣这一论调就产生在这一时期。古希腊到处弥漫着同性之爱。
她读博的第二年,英国同性恋婚姻合法。而且她的博士是在牛津瓦德汉学院读的,那是牛津著名的同性恋集散地。
因为太过熟悉,所以杜加林就不免对傅与乔产生怀疑。
但傅与乔有断袖癖好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的,她之前在傅与乔的书房发现了两大本女性人体画,并且这两大本硬壳书藏在书柜的最里面,一个断袖要隐藏自己的话,绝对不会把书放得这么隐蔽。画上的女性非常符合古希腊人的审美,与傅少奶奶的长相南辕北辙。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她打消了这个想法。
在傅与乔回国第六天的早上,五姨太突然造访,并且支走了小翠。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的肚子有动静了吗?
杜加林特严肃地回她,你说什么呢?别说傅与乔和她什么都没有。就算傅与乔真和她发生关系,真能一击即中,她现在也不会知道啊。她现在要怀孕了,只能是不正当关系的产物。这直接涉及到对她名誉的指控。
五姨太说我这都急糊涂了,你知道吗?陆家的二小姐怀孕了。
杜加林觉得五姨太越发奇怪了。陆家的二小姐和她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坊间传说是傅与乔挚爱的,那也是顾家的六小姐啊。如果是顾六小姐怀孕了,可能她还会惊讶一下。
“陆二小姐?”
“广发面粉厂陆老板唯一的千金。”
“这事儿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他不会什么都没和你说吧。陆小姐怀孕了,仁和医院开的检查单,已经怀了一个多月了。陆二小姐说是咱家少爷的孩子。”
杜加林被这句话给镇住了,但她随后又平静下来,“总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历史记载傅与乔明明没有任何子嗣啊,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位陆二小姐真怀了傅与乔的孩子,为什么书上没有一点儿笔墨给她?
“陆小姐说了,她给少爷下了药,安眠药和烈性一起下的。少爷醒来没控制住就把她给那个了。她从英国回来就一直吐,起初她家人还以为是晕船,中医说是喜脉,陆老爷气得把大夫给打了一顿,等到医院去检查,才发现是真的怀孕了,陆老爷当场气得心脏病都犯了。”
“她有证据吗?”
“如果是假的,一个闺阁的小姐怎么要编自己给男人下药,这可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儿!”
“但是这也不能证明她怀的孩子是傅念之的啊?”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就算真怀了,也不是少爷的问题。你想,如果没有确实证据的话,我又怎么会跟你说?”
见杜加林还是将信将疑,五姨太干脆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和盘托出,“她手上有念之的那种照片,她用德国相机拍的。”
五姨太向来荤素不忌,没想到提到这事儿时竟会不好意思。
“什么照片,什么程度?”
“男性人体艺术的程度。”
“米开朗琪罗的大卫?”
“和那个差不多。”
“他吃了安眠药,可以随便摆拍,不一定要发生那种事情。那并不能证明孩子是他的。”又不是传说中的某某合欢散,并不一定会发生什么罢。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还不知道男人?一个男的没下药,都不见得能把持得住。一个女人光秃秃地躺在他旁边,他又吃了那种药,他还控制得住!柳下惠也不过是坐怀不乱而已!”
“你怎么听说的?”虽然五姨娘说得跟真的似的,但这种事情发生了,不会在历史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吧,总有好事者要忍不住记录两笔。
“陆老爷来找咱家老爷了。电话都打了十多通了。本来老爷不想让我知道的”
五姨娘没说完,接着问,“少爷现在去哪儿了?”
“他现在在筹办商行。”这两天杜加林正在试图缓和与傅与乔的关系,她也想明白了,这婚还是要离,拖着的话对谁都不好。原来的傅少奶奶如果不是为着钱的缘故,早就提出离婚了;而她自己,顶着这一个身份,每天虚与委蛇,不知道哪天就被发现了,还是早早离开傅家的好;至于傅与乔,他不喜欢她简直是明摆的,他应该也是希望离婚罢。既然这样的话,此时不离,更待何时?只不过离之前她得为傅少奶奶赚一笔钱,以保她十年内衣食无忧。
她清点了一下傅少奶奶的财产,发现现金只有不到两千块,好在傅少奶奶买的东西大都可以折算成现款,光是水貂、紫貂、水獭、灰鼠皮的大衣加起来就能卖几千块。上海二十年代房地产业暴涨,如果现在把钱拿去投资地产,一年后就能翻三番。她虽然对民国地产业不了解,但却知道傅与乔光是买地建房,就在两年后赚了两百多万。傅与乔吃肉,她也想跟着喝点儿汤。到时候真的傅少奶奶回来。也可以有一笔钱傍身。
前天早上一起吃早点的时候,她问能不能用自己的钱入股,傅与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考虑一下,虽然他没什么面部表情,但杜加林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惊讶。
杜加林已经做好赚钱离婚的打算了,没想到却出了这种事情,只不过她并不十分相信。
“你们少爷可真沉得住气啊。”
“如果不是他干的,他为什么不能沉得住气?”杜加林反问道。
“你们两口子可都是一样的脾气,你家少爷也只说跟他没关系,其他的什么都不理。不过你没怀孕的话,可得抓紧了。”
“嗯?”
“陆老爷已经找上门来了,说是陆小姐愿意做平妻,南京路的那块地皮可以当嫁妆。此外想要什么尽可以随便谈。咱们老爷对那块地皮肖想了两年了,又想抱孙子想的紧,现在竟然也考虑把那陆小姐接到家来伺候呢。没准一会儿就要来探你的口风了,你可得咬定了。平妻,平妻,这可不是平等的平,是要平藩的平。她进门了,平的就是你这个妻。她再怎么不名誉,生了孩子,就算傅家的功臣了,而且她娘家势力又大,以后怎么样还不一定呢。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在五姨娘的叙述之下,杜加林终于理清了这件事的大致脉络,不过也只是陆小姐的一家之言。
这位陆小姐原先是留法学生,在巴黎学服装设计,不料在法国遇到了傅与乔,一见倾心,为了追求他放弃了法国的学业到英国留学。偏偏傅少爷对她持续的追求无动于衷,想到傅与乔不久就会回国,陆二小姐一时迷了心,就下了药,没想到做出那事之后,却被傅与乔一阵羞辱。为了远离伤心之地,陆小姐就提前回了国。谁成想一回国,却发现自己怀了孕。按照陆小姐的说法,她本来是不想再和傅与乔扯上关系的,可她是基督徒不能堕胎,未来的孩子又不能没有父亲,无奈之下才和傅公馆联系。
陆小姐单方面的说法,逻辑倒也没太大问题。但是杜加林偏偏就是觉得哪里有不对劲。
五姨娘说陆小姐都把下药这种事说出来了,怎么会是假的?
但杜加林觉得这偏偏却是最大的破绽。如果傅与乔真与她发生了那种事,陆小姐完全没必要把下药的事都说出去,那对一个小姐来说太不名誉了。孤男寡女,异国他乡,发生点儿什么都不意外,她没必要全说成是自己的责任。就算要说出去,也是万不得已被一点点逼出来的,而不是一开始就全盘托出。除非她想掩盖更大的秘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佣人进来说,老爷请少奶奶去会客室。按照傅少奶奶日记的说法,老爷很注意和儿媳的距离,即使有话要说也是在有外人的情况下。这次是个例外。而且往常来说,这个时候傅老爷都在银行。
“不要说我跟你说的!”五姨娘叮嘱道。
杜加林点了点头。
然后五姨娘又对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千万不要答应!”
这次杜加林没点头,而是径直朝前走了。
第6章
杜加林听到五姨娘讲这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诧异,但她随后又想到了离婚。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离婚机会。
可历史上傅少奶奶也遭遇过这件事的话,为什么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呢?
如果真像五姨娘说的那样,陆小姐是陆老爷的掌上明珠,为了嫁进傅家愿意给一块五亩地的南京路地皮,这时候南京路的地皮至少要两万一亩,算起来已经有十万块,再加上嫁妆若干,这是何等样的数目。
而且条件只是成为平妻,虽然是平,但没有正式的法律身份,终归不算明媒正娶。但傅少奶奶要离婚的话,陆小姐嫁进来就是唯一的女主人了。这个条件无论是对陆小姐还是对陆老爷来说,是具有相当诱惑力的。
如果傅少奶奶拿离婚去和陆家交换的话,势必会得到一笔不小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