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要不要喝点儿酒?”傅与乔冲着杜加林耳语了几句, 她起身去了小厅, 回来的时候端了个盘子, 里面放着一瓶威士忌、两只杯子, 还有冰块和苏打水。
“加冰还是苏打?”傅与乔问道。
“冰块吧。”
傅与乔把加了冰块的酒递给另一个男人,周先生饮了一口赞叹道,“没想到贵府不仅有好厨子,还有好酒。”
傅与乔看了眼杜加林,“阿妮,如果你和二妹已经用完餐的话就上楼去吧,我和周先生单独坐坐。”
“好,那我上楼去了。菜要多吃,酒要少喝,有什么事叫我。”当着外人的面,他俩是最恩爱不过的夫妻,她站在傅与乔的椅背后面,双手拄在椅架上,他不回头,只伸过一只手去覆她的手背。他的手许是刚握了加冰的酒杯,十分冰凉。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拿了出来,冲着周先生微微点了头,又快速捧着那只大盒子上了楼。
到了二楼,杜加林和二小姐各回各房,这时她昨夜的疲乏全涌了上来,快速用莲蓬头冲了个澡,便倒在床上了,她本来是想咪几分钟,没想到却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傅与乔正坐在沙发上看报。他回来这么多天了,还没来过这间房。她瞧了眼自己,眼下她还穿着一件无袖的长背心,实在是不雅观,忙扯了件袍子,把帘子拉上,换好衣服趿着拖鞋走到傅与乔旁边坐下,“周先生走了?”
“我在客厅里看见一个首饰盒子,这是周老板送的?”傅与乔把盒子展开,露出两只水滴形的宝石耳环。。
“嗯,他说大主顾人手一个,你前日不是在他那儿买了一颗钻石么。”
“你知道他有几个大主顾?这么大颗的缅甸鸽血红,他要都送了,他的店也别开了。”
“他总不至于扯谎吧,只见有把价往高里抬的,没见说自己是便宜货的。”杜加林犹疑道,不过关于珠宝,傅与乔自然比她懂得多。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那把耳环退回去?”杜加林试探性地问道,她以为这不过是周先生做生意的手段,没往别的方面想。
“不必退了,二妹来家里,你做姐姐的也应该送她个首饰。这个耳环你送她就是了。至于应该付的款子,我派人给他送去。”
接着傅与乔又说道,“二妹来上海,我们对她是担着责任的,不要随便介绍什么男人给她认识,如果出了事,你我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那个周先生可是长三堂子的常客,手上大概有一把女朋友,多得是对付女人的手段。”
“周先生,长三堂子?”一个长三堂子的常客,会不知道绿帽子是什么意思?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是觉得我骗你?”
“念之,我只是好奇,你对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不过是见过二三面的人,周先生了解傅与乔是可以理解的,那是潜在的大顾客。但傅与乔对周生这么清楚就可疑了。
“这位周先生花名在外,稍微了解下就知道了。”
杜加林想,一定是为着陆小姐的缘故,她以前跟他提过二人的事情。
“我可没撮合他们不管他是不是花名在外,他来送礼物,赶上饭点,中午总不能不留人吃饭吧,人家真坐下了总不能将人赶走吧。”杜加林中气不足地辩护道,接着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别的地方,“长三堂子大概都是清倌人吧。念之,长三堂子现在喝茶还是三块么,我想物价应该涨了,也许应该叫长四长五。”
“我又没去过,怎么知道?”他这位少奶奶转移话题的能力真是惊人,“我已经嘱咐门房了,下次他再来,就说你我都不在。”
杜加林嗯了一声,见不见周生倒无所谓,只是傅与乔对他的反应实在过激了些。
“他今天来说了什么?”
“哦,还有一张卡片,说是到店永久九折,想是吸引着别人来买他的东西?”
“他家的东西,还真不用这个手段。”
“那他大概是想结交你?”
“阿妮,你怎么会这样想?”
“除了这条,实在想不出有别的理由了。”总不会想来结交她,那他可太不精明了。
就在杜加林纳罕的功夫,傅与乔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支票,“我在银行给你存了两万块钱的款子,你想用钱的话开支票就行了。
“两万块钱?给我?”他今天怎么这么大方?杜加林接过支票簿想着,莫非她的演技奏效了,他以为她爱他,为他不能爱她而愧疚,所以决定在钱上补偿她。
“你嫌少?”
“怎么会?”她本想客套一下,但她眼下正缺钱,傅与乔的性子他又摸不准,万一她一客套,他就把钱拿回去了怎么办。她手里攥着支票夹子,生怕被夺走了。
她因为得了他的钱,对他殷勤了不少,转到沙发背后拿着一把团扇给他扇扇子,“念之,今日有什么高兴的事么?”
许是她表现得过于谄媚了,傅与乔背对着她说道,“阿妮,我给你花钱是应该的,你不必如此激动,搞得好像我以前在钱上亏待你的。”
“哪有?”
“给我掐掐一肩。”
“这个手劲行吗?”
“再重一点。”
杜加林边给他按摩边问道,“念之,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你这两天带着二妹去添几件衣服,别忘了她来的目的。我有朋友马上要从法国回来,巴黎大学的博士,未婚,身家清白,家里也有些资产。改日让二妹与他见见,也算了了一桩事。她在这里,咱们总是担着一份责任的。”
傅与乔说了家世学历感情史,却独独没有说长相,“那相貌怎么样?”
“相貌,端正吧。长相对男人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杜加林觉得他说这番话很没说服力,他长成这个样子,不知占了多少相貌的便宜,非要说长相不重要。
“有照片吗?”
“你想看?”
“我看不看倒不重要,总得给二妹看个照片吧。她如果连外表都接受不了的话,那么也没见面的必要了。”
“阿妮倒是很在乎相貌?”
“谁叫你提高了杜家女婿的标准呢?你长得这样好看,家里的妹夫也不能跟你差太多罢。”杜加林这番话是一分恭维,九分真心。她想自己果真是个势力的人,因着傅与乔给她钱的缘故,她现在看他无处不可爱。
她给他按摩,明显感到他的肩膀僵硬了一下,“那你觉得姓周的长得怎么样。”
从周先生变成姓周的,想必傅与乔很不喜欢密斯脱周了。
“自然不及你好看,不过也算一个美男子了,他有一股电影明星的派头,说话做事都很戏剧化。”不戏剧化的人会给人送绿帽子吗?
傅与乔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今天拿上楼的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一顶帽子,女士的。”杜加林感觉自己办了件蠢事,她一开始以为周先生送绿帽子是因为天真,可现下经傅与乔这么一说,她也拿不准了。早知道,还是不要收下得好。她这人总是在小事上心软,缺乏成大事的魄力。
“也是他送的?”
“五姨娘送我的。”杜加林决定还是说谎。他给了她钱,让她高兴了,她当然不能让她不高兴。
“阿妮,我看你桌上摆的唱片,都是北方的戏曲,没想到你现在添了这个爱好。”
杜加林想起了她留声机旁堆了一堆河北梆子的唱片,她现在的身份是一个金陵人,就算喜欢北方曲种,最应该喜欢的也是京剧。
“听着好玩儿,用这种唱腔唱那些悲剧,总有一种喜剧效果。”说着她还唱了一句拿破仑的唱词,唱完问他好不好笑。
傅与乔没有笑,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休息吧,我去补个觉。”
杜加林高兴地把他送出门去,锁上门,又去看支票本,开店的本钱是够了,他也是够大方的。
他这样大方,她也不能小气,如果她挣到钱,一定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杜加林看了看她画的草图,眼下,离挣钱还早得很呢。
第21章
1925年8月19日这天, 是陆小姐的二十二岁生日, 上海当天不少早报都登了这条消息, 还放了陆小姐的大幅玉照, 照片下面写着沪城名媛陆琼英女士。吃完早餐,杜加林和她二妹在客厅里看报纸,她看的是昨天的申报,日期的左边登着报馆的启事, 上面写着要想当天登广告, 必须在下午六点前交付现款。
杜加林努力搜寻服装广告, 不过寥寥无几, 大都是药物广告, 治疗疝气的, 治疗脚气的,治疗痔疮的, 咳嗽糖浆, 眼药水, 妇女调经丸等等不一而足。最大幅的还是香烟广告,打着爱国的旗号:爱国同胞请抽高等国货长城香烟。
杜加林看了一眼杜二小姐,她这二妹的眼睛紧紧盯着大学的招生广告看, 上面有复旦、同济、大夏大学、大同大学的,都是当时不错的学校。二小姐不会想转学到上海罢, 杜加林想, 可千万别这样。
就在这时, 五姨娘风风火火地过来了。紧随其后的是裁缝店的两个小学徒, 手里拿着两个匣子,其中一个匣子里盛的是给杜二小姐的衣服,有印度稠的,有月光纱的,有湖霞缎的,杜加林特地给她选了耦合淡绿这种素净的颜色,式样都是按着上海最流行的样式裁制的。杜加林把衣服取出来,让小翠拿来衣架,一件一件地挂好,让二小姐拿到楼上去试。这些衣服都是是六天前她们选了绸料和纽扣拿到裁缝店做的。
另一个匣子里装的是四件旗袍,因为是背着傅与乔做的这些事,所以杜加林觉得在此处多有不便,于是让小学徒拿着匣子送到了五姨娘的套间。旗袍的样式是她和五姨娘商量出来的,当然主要是她的主意,设计图是五姨娘画的,她到底在美专念过一年师范,有美术功底,旗袍是裁缝按照设计图做的。
杜加林试的这件旗袍是用梅子青的印度稠料子做的,对襟领,斜襟处钉了三个胡桃纽襻,用蝴蝶钮扣子系上,版型介于a字型和x型之间,既体现了曲线也不过分夸张。旗袍两侧每隔两寸就钉一个纽襻,用的是盘香纽扣,在膝盖处开衩,垂到脚面。袖子是宽袖,到手肘处,阔缎滚边,胸前特地让师傅绣了两支凤尾兰。五姨娘在她胸前别了一枚钻石胸针,把她推到穿衣镜前打量她,“你穿上这件衣服在你家少爷面前走两圈,保证他把什么陆小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是1925年,现代大众所熟知的旗袍要在1926年才出现,而要发展到她穿的这件款式,恐怕要到20年代末了,所以杜加林穿的这件旗袍在当时是独一份。
五姨娘的两件旗袍,一件是藏蓝的丝绒旗袍,一件是绛紫色的月桂纱旗袍,领子是方角硬领,除了没那么多扣子外,和杜加林的旗袍差不多。
今天是陆小姐的生日,一个多星期前她就给杜加林发了邀请函,让她去参加她的生日party,上面写着可以携友参加。五姨娘为了给杜加林壮胆,主动提出陪她前往。
陆小姐的请柬上写着party六点钟开始,陆公馆住在浙江路,距离傅公馆并不远。五点一刻的时候,她俩才叫汽车夫开车去陆家。临行前,杜加林告诉小翠,等少爷回来了就叫二小姐下楼吃晚饭,不必等她。如果少爷问起,就说她陪五姨娘参加宴会去了。
在汽车里,五姨娘从手包里拿出小镜子照自己的脸,确认妆化得没有瑕疵。
“咱的店叫什么来着?”五姨娘一边照镜子一边问道。
“舜华时装店,你怎么又忘了?我不是给你印了盒名片吗?”
名片上杜加林给五姨娘印着的称号是:舜华时装店首席设计师。目前这位设计师只设计出了四件衣服,两件穿在她们身上。这位设计师不会缝纫,还是找裁缝师傅专门做的。
服装店的名字也起得很随意。舜华这俩字是杜加林翻诗经出来的,她要取一个充满古典气息的中国化名字,什么能比诗经更古典呢?她随手就翻到了“有女舜华”这一页,遂决定取名舜华时装店。
“你说要真有人来店里做衣服,怎么办?”
“到时自然有办法,咱开店不就是为了有人光顾嘛。只要有钱自然请得到裁缝师傅。”
这个所谓的舜华时装店坐落在广西路的一个办公间里,连招牌都没有,也没缝纫的器具,只有一一套桌椅,一部电话,电话号码还是前天办下来的,接线员是昨天请的,不过今天还没有去上班。杜加林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时间紧张。
杜加林觉得五姨娘在服装设计上颇有才华,于是决定招她入伙。五姨娘很高兴自己的才华得到了认可,便答应了她的要求。不过她到现在也不觉得她俩做的是正经生意,哪有开服装店连裁缝都没有就先印名片的。
车子在陆公馆门口停了下来,门口停了许多部汽车。杜加林拿着请柬在仆人的引领下进了大厅。陆家比傅家还要西式许多,连年轻的仆人都穿着白制服,像极了西餐厅的侍应生。
陆小姐站在门口迎客,她穿着一件银色的紧身长裙,上面贴满了亮片,露出大片的胳膊和半个背部,单耳戴了一只流苏耳环,烫卷发垂到肩膀上,配着红唇,仿佛从美国电影里出来的。杜加林最先注意的是她的腰部,那腰收束得像药瓶口那样细,想必她的身体又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了。杜加林不禁叹服起这个女人的生命里,旁的女人小产总得休息些时日,她此刻又生龙活虎了。
杜加林进门的时候,陆小姐正在门口和几位小姐谈话,见到她多少有些惊讶,她愣了一会儿才同杜加林握手,然后跟别人介绍,这是george的太太。杜加林此刻不再称呼她为陆小姐,而是叫她伊丽莎白,她请柬的落款便是圆体的elizabeth。她带的伴手礼是一盒巧克力,用蓝色铁盒子盛着,稀松平常。
杜加林此刻的装束,多少让陆小姐有些失望。她本是期盼着杜加林穿着那天见她的装束,如果那样的话,她便可以非常热情地向别人介绍这是傅与乔的太太。他有那样一位太太,眼光自然好不到哪儿去,陆小姐这样高贵优雅的人不在他的审美范围自然是很可以理解的。但杜加林让她失望了,她当然不肯承认这位傅太太有多漂亮,只是不能同自己形成鲜明的反差了。
陆小姐对她失了望,也就不肯再对她热情。聚会采取的是自助餐形式,杜加林中午没吃什么,此刻已经饿了,她拿了碟子取了牛肉、虾仁和西兰花,又要了一杯橙汁,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吃了起来。
“你不是说今天可能有生意吗?”五姨娘边喝橙汁边说。
杜加林叉了一块牛肉放到嘴里,说,“我看陆小姐今天是存心冷落我了,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要不你去试试。”
“今天来的都是年轻人,我一个都没认识的。”
“说这话好像你多老似的。”
“这来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我平常打交道的都是他们的母亲。”
杜加林觉得此刻的五姨娘颇有幽默感,她把牛肉咽下去继续说,“今天我也不是全为着生意,主要为看看陆小姐的现状。改天你要不让老爷子办一个party,那时便是你的主场了。”
“你要罗宋汤么?我去盛一碗。”
“你盛自己的就行了。”
杜加林万万没想到会在盛汤的时候遇见周先生,他不是说他只和陆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吗?他未必像他表现得那么天真,傅少爷还说他经常去长三堂子。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绿帽子的含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