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殃无法站起来,却吃力而缓慢地转头,看着她,轻轻唤了一声:“江婺……”
江婺看着他挂彩的小脸和冻得发紫的嘴唇,眼泪又猛地涌出,到底狠不下心,快步上前扶起了他。
她把他小心地抱回去,仔细处理上药。这次没有鞭伤,外伤看着没有那次重,可是他脸色更苍白,怕是被踢地狠了,内脏受损。处理好了伤势,江婺手脚熟练地烧了水,给他擦洗了一遍,换上干净的衣服。
只是过程中一言不发,也不去看他的眼睛。
“江婺,你生气了吗?”
等一切妥当,屋子安静下来,江婺倒了一杯开水握着暖手的时候,无殃才轻轻地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
江婺垂眸看着杯中水,没有说话。
她确实生气了。
只是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气无殃在遇到困难的时候让人把她困住、让她袖手旁观,还是气自己能力不够,无法护得这个被她当做弟弟的可怜孩子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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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乱绪
寒冬隆日,原本就黑得早,何况还是这样的大雪天。这么一顿折腾下来,天就黑了。
广常中途送了趟吃的过来,低着头,一言不发。
江婺现在看到他就来气,很不得将他打一顿!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讨江婺厌了,放下就走了出去,再也没进来过,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气归气,不过有一点江婺是猜出来了。
就是不知为何,这个广常成了无殃身边伺候的人了,否则也不会听他的话把她拦住,又做这种送饭的功夫。而且看他进进出出的样子也不怕被人发现,恐怕是过了明路的,上面指派下来伺候的。就是无殃过得这样落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面还无端端派人过来给他。
只是身边有了人,无殃却还是日日遭人毒打,那广常明明力气不小却不护着主子,说起来他也是“伺候不力”,一点用都没有!
江婺心里极度气愤,又极度闷堵,难受得不行,脸上更加没了笑,喂无殃吃饭、吃药都是绷着脸,不说话。
“江婺,江婺,你不要气了……”
间隙里,无殃一直尝试跟她说话,语气轻软地喊她的名字,语气小心翼翼的,希望化解她的冷脸。只是他一直没说“下次不会这样”的话,江婺因而心里还是堵着气,一句话不说,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他。
无殃见此,脸色也郁郁的,苍白如纸的小脸更添了一丝灰败,整个人弱小得可怜。看得江婺心里又是恨又是疼,也不知道是谁在折磨谁。
雪夜天上云层厚积,自然是没有月亮的,屋里惯常都是不点蜡烛的,就是江婺带了东西来也不见得用上,房间到了天黑便一片漆黑,寂静无语。
这样的环境更让人无限沉浸在思绪里。
躺在床上的江婺转而又想到,孤零零可怜的无殃身边好容易有人,过了明路却不好好照顾他;自己这个真心把他当做弟弟疼的姐姐,却又“来历不明”,不能光明正大地照顾他。
一时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她孤独居家的时候,是不是也什么都自己扛着,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告诉自己,就像自己也一直报喜不报忧一样。最后母亲的去世,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照顾不周,没有尽到为人子女的责任,就这样母亲在腊月隆冬里冻得手脚僵硬,失足摔倒,一去不返了。
母亲年老病弱,无殃年幼孤苦,他们都是需要精心照顾的人啊……
想到这里,江婺心里更觉得悲戚,不由得转身抱紧了无殃,低低地哭出声来,泪水沾湿了鬓边发丝,落在枕头上。
无殃见她终于愿意理自己,原是松了一口气,发现她哭了,顿时有些无措起来,一边笨拙地安慰她,一边费力抬手帮她擦泪水。可江婺正是心如刀割的时候,眼泪怎么止得住?
最后无殃也只好伸手抱住她有些冰凉的身体,只是他人小胳膊短,哪里抱得住一个大人,倒像是埋在她怀里一样。他有些懊恼,又很痛恨自己的无力和弱小,黑暗中紧紧握住了拳头,眼睑垂下,低声喃喃,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自言自语:“你放心,我不会被打死的,他不会让人我被打死的,因为他心里清楚……”
清楚什么,他没再说下去,江婺也不问。她知道一旦他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的,就像白天里他被打得那么惨,说不让她出去,就会让人把她困住。
她的弟弟,这个叫无殃的孩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狠心的人?
从小就这样狠心,长大了又该如何?对自己狠心,又何尝不是对别人狠心!
江婺哭着哭着睡着了,睡着之后悄无声息回到了自己的床铺。迷糊中只觉得周边环境都暖和很多,却下意识地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仍旧睡过去,眼角仍是湿润的。
只是到底在那样的雪天挨了冻,中午醒来就觉头昏脑胀,鼻子塞痛,怕是感冒了。
***
却说这边,广常在园子大门边的角房睁着眼睛睡了一觉。外面大雪纷飞,一夜都是簌簌落雪的声音。他虽还不满十岁,但从小练武,身子骨强劲,是不惧冷意的。
只是满脑子想着白天里九殿下浑身血迹躺在雪地,几乎要被飞雪淹没的小身影。九殿下是何等尊贵身份,如今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就连出身低贱的六皇子都能这样欺辱他,若不是……他脸色突然紧绷了,拳头紧握着,尚且稚嫩的眉眼冷肃狠厉,下巴都显出了几分英武刚毅来。
继而又皱紧眉头,也不知道殿下伤得如何,那位姑娘有没有照顾好他。
想至此,他眼里闪过几分疑惑,实在想不出她是如何出现的,他守在大门边,如果有人出入,自己不可能没有发现。他摸了摸自己左手虎口的痕迹,又不禁想起白天里自己如此冒犯,将她困在床上,她那愤怒而明亮的眸子,还有她为殿下留下的泪珠,一时怔怔。
又忽地想起那夜中秋月明,他手刃两人,却也身受重伤,体力不支,正是满心绝望,她却出现了,对他温言关怀、悉心救治,还让他终于找到了殿下。当时他其实很疑惑,九殿下身边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姑娘,竟又很觉得她眉眼柔软,要比天上的月亮更圣洁、更温柔……
广常眨了眨眼,清明锋锐的双目突然闪过一丝茫然,不知为何心里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他就这样睁眼躺了一夜,却也不曾翻身弄出一丝动静,一边仔细警惕着外面任何风吹草动,一边满心思绪纷乱。
天色渐亮时,他听得外边落雪慢慢小了,估摸着今日雪该停了,忙起身来,往内院走去。
果然,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雪就完全停住了,空中再无飞絮,天上一片清朗,往东望去,隐隐有亮光冒出,一轮金日即将破云而出,令人不禁微微生出些期待之心来。
正看得怔愣,耳边听到房里动静传出,忙收了视线,推门而入,恭敬地喊了一声:“九殿下。”
无殃嗯了一声,拂开他的手,自己慢慢地坐起来。
他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只是小小的人坐在被褥之间,更显小得可怜。不过他脸上并无任何自怜自哀之色,反而十分从容,仿佛并感受不到身上的伤痛一样,只面无表情地对广常吩咐了一些事情。
广常垂手静静听完,看他不欲再说,只好压下心头对他伤情的担忧,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仔细地关上门,他立刻大步走出了西宫的园子。
沉重的大门被他打开,粗嘎的声音想起,立刻惊醒了两个还哈欠连天的粗使嬷嬷,两人立刻口不择言骂了些难听的话语。再一看这新来的半大孩子五官端正、身形挺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小太监灰蓝袍,却自有一股英武不屈之气概,清凌凌仿若雪后初霁压不弯的一株青松。一个婆子看愣了眼,不由得调笑两句:“广常小子,这么早莫不是去看哪位小宫女去?”
广常闻言,抬眼冷冷看她们一眼,眼神之锋锐令她们不得不噤了声,他才一言不发,抬步往厨房方向走去。
等他走远,两个老嬷嬷才松了口气。另一个皱眉朝先前那个说:“他这不明晃晃去厨房给里面那位领早膳,你做什么调笑人家!刚才他那眼神,吓死个人了!”
“我哪知道这个小太监一点子玩笑都开不得!”那婆子也没好气道。顿了顿,又还有些惋惜:“这么个周正的小太监,怎么就派来这个死地方了呢,这熬也熬不出头啊,真可惜了!”
另一个忙道:“你可少说两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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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雪
天色虽早,可宫里贵人难伺候,一不下小心命都没了,底下人有多少是敢偷奸耍滑的?因而各宫各殿外面,宫人早已忙活起来。尤其往御膳房的路上,早已人来人往。
广常人小身短,低头走着,在形色匆匆的宫人里并不引人注意。
到了地方,却没有直接进去取膳,而是脚步一拐去了后厨。御膳房自然是很大的,做饭的、做粥的、做菜的,各有地方。点心房里面此时只有个十四五岁的宫女看着蒸笼。
广常在门外看见她,便轻轻唤了声,“春雪姐姐。”
那宫女看见他先是有些惊讶,随后便笑着迎上来,“广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广常看了她手臂一眼,眼里露出些关怀,问:“春雪姐姐的伤好些了么。”
春雪听了,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左边胳膊,又笑道:“好多了,多亏你上次给我的药呢,真管用,现在已经不疼了。我没来得及谢你呢,你就特地来看我,倒让我羞愧了。”
这却是发生在上旬里的事儿,说到底还是那跋扈十一公主惹的祸。
十一公主因着之前磕破了脑袋,固然请了最好的太医、用了最好的药,也少不得在床上养一段时间。偏她不是个静得下来的性子,稍一好了些,头上还裹着布就下了床,拿了鞭子直嚷嚷着要去害得她如此的人毒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却也不想想分明是她恶有恶报,又与旁人何干?
却说她出了门,不想入了冬,第一场雪便下了来,天寒地冻,她又正大伤未愈,如何经得住这寒气,出门没转多久就冻得哆哆嗦嗦,又雪天路滑,没当心摔了一跤,腿便磕伤了,血流如注。这下可忙坏了棠香宫众人。
这么一来,她卧床的时间岂不更长?心下更是火气旺。
偏皇上过来看她,问清了缘由,又忍不住训她一通,说她性子太过莽撞,不爱惜自己,累坏关心她的人。十一公主一听,心里更是委屈得不得了,既下不了床,就对身旁伺候的发脾气,折磨得底下人苦不堪言,闹得棠香宫更是鸡飞狗跳的。
十一公主身边伺候的宫女里,有几个是先头洪贵妃留下来的,稳重妥当。只是太稳妥了,不是劝这个就是劝那个,十一公主并不喜她们,只扔在一边。倒是新进来的几个小宫女活泼大胆,更得她的看中。其中一个小宫女名叫云岚的,更是成了十一公主的新宠。被晾在一边的大宫女心里自然不舒服,其中有个叫碧玉的,有次受了气,出来领膳食,到灶房查看十一公主要的芙蓉盏。
所谓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十一公主得宠,身边的人也自觉高人一等,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春雪当时在厨房里忙活,却无端端碍了碧玉的眼,被她推了一把,正撞在滚烫的锅沿,受了无妄之灾。
幸得当时广常路过,见她疼痛难当,便给了她伤药,及时敷治,这才好了些。也因此,春雪对广常感激万分。
现下春雪见他来了,脸上自然眉开眼笑。又知他去了西宫那里伺候,心下也为他感到担忧,刚好厨房新蒸出一笼糕点,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便趁着没人赶紧捡了两块包好塞进他怀里,软声道:“你在那边肯定吃了不少苦头,这拿去吃吧,别让人看见了。”说罢,却偏头咳了两声。
广常因问了一句:“春雪姐姐身子不舒服?”
春雪咳完勉力笑了一笑,看看左右无人,不由得小声抱怨道:“还不是前两天十一公主闹着要吃梅花糕,又逢下大雪,她身旁的姐姐们不愿动弹,就差我们去御花园摘了最新鲜的梅花……我不当心又感染了风寒。”说罢叹息一声。
广常听完静默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个古怪小白瓶子,倒出几粒淡黄色扁圆药丸递给她,道:“这是我自己带的小药丸,对风寒有奇效,春雪姐姐饭后吃下,分两天吃,便能好了。”
春雪诧道:“果真如此神效?”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既然是这样宝贵的药丸,我怎么要你的?你留着吧,我等忙完了去找医女问药便是。”
广常道:“我父亲本是县城郎中,我也学了些配药的浅功夫,这并不值当什么。”说完把药丸塞进她手里,才接过她的糕点,低声道:“谢谢春雪姐姐。”便不再多留,转身走了。
春雪在后边怔怔看着他离开,只感叹这个广常心善人好,偏偏不走运,去了那等地方。再低头一看手里的药丸,到底还是按照他说的吃了。
说也奇怪,这风寒病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只是照常来说都是拖拖拉拉少也说小半月才能好的,春雪分两天吃下广常给的药丸,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头也不晕了,也不咳嗽了,第三日便浑身舒爽起来。
却说春雪虽才十四五岁,便能在御膳房里做些轻松活计,原也是有些缘故的。除了她原家便是做糕点的,从小精于烹饪之外,她还是静华宫贤妃娘娘身边婉顺姑姑的亲侄女儿。
这日婉顺姑姑伺候贤妃用过午膳,贤妃上塌小憩,她得了空便匆匆往御厨房而去,准备探望探望自己前两天感染了风寒的侄女儿。
前几年战乱,婉顺姑姑的亲兄长逃难中患病去了,她便让唯一的侄女儿入宫做宫女来。宫中虽不得自由,却没有战乱之苦。后来虽平定了,宫中却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好在姑侄俩相依为命,倒也相安。
贤妃在后宫地位高,也得皇上爱重,她身边的人自然是没人敢得罪的,自有人领她去找春雪。
婉顺姑姑寻到侄女儿一看,却发现她面色红润,呼吸顺畅,并无半点病态,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嫩得水葱一样。婉顺姑姑不由得又喜又惊。
“我的儿,这是好了?”
“好了,姑妈您不必忧心。”
“好了便好。只是你从哪位医女里问的药?好得这样快,可见是药用得好。”
春雪听了姑妈的话,笑道:“药自然是好药,却不是从医女那里来的。”
婉顺姑姑因问道:“哦?那是哪个善心的给你的?回头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春雪到此却迟疑了一下,挨不过姑妈的追问,才说了出来。
“又是那个小太监?”
果然,婉顺姑姑一听就皱了眉,上次春雪烫伤、广常给了药的事情,她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她在宫中多年,不由得多想了一些,“他可是知道你我的关系,故意接近你的?”
春雪忙道:“姑姑多虑了。他不过是来领早膳,顺道问我上次烫伤好些没,发现我感染了风寒才又给了药。”又笑道:“我给他糕点他还不肯拿呢,把药给了我,才接过糕点去。”
自家侄女儿自然是不会骗她的,婉顺姑姑闻言,疑虑就去了一半。心道那小子若居心不良,她绝不会让春雪傻傻让人偏;若真是这样善心,两次救治春雪,倒应该好好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