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则还说了,军校在离省城不远的郊区山脚下, 附近全都是灰蒙蒙的荒地, 没有任何人烟。省城里倒是有很多可以玩的地方, 到时候他们带她逛个够,比如电影院,工人文化馆,百货大楼,合营餐厅,公园,大广场,月湖……
程冬至把信封捧到了胸口,激动得两眼放光。
省城有那么多好玩儿的地方吗?听起来每一样都很有意思,真想早点去啊!
她提起笔刷刷地给俩人回了一封信,很热情兴奋地表示自己非常期待这个约定,希望他们好好学习锻炼身体,争取年年都拿先进,到时候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地在省城相会!
不知不觉间到了过年的时候,然而断尾村并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家家都很吃紧。既没有什么特殊的娱乐活动,也没有什么鱼肉点心,似乎和普通的冬天没有什么区别,这个年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开年后,程冬至直接从三年级跳到五年级下学期,一点吃力的表现都没有,成绩依旧是班上稳稳儿的第一。王校长他们起初还有些担心,看到她这么聪明也就放心了,心里对这个天才苗子又多了一分看重。
程冬至就这样顺风顺水地一直读到了六年级。
即便是县小学,考不上初中而在六年级留级的现象很常见,班上有好几个相当明显的“高龄小学生”,显得程冬至越发小了。然而大家都认为,她考上县中学妥妥的没问题,甚至还热心地给建议哪所中学比较好。
可程冬至面上笑嘻嘻,心里并没有那么淡定,反而开始有点乱了节奏。
日历一天天地被撕下,这一天,墙上日历上写着的时间已经是1962年的3月3日了。
天还很冷,年又刚刚过了一轮,照例是没有任何丰饶意味的年,前不久分的粮食倒是多了点,只可惜鱼肉点心的供应照旧没有。
干冷的空气中带着柴火的微呛气息,很安静,家家户户都躲在屋里取暖发呆。地里还没有化冻,乡里这一带也暂时没有任何需要破冰开荒下架等辛苦工程,算是万幸。
董三姐慢慢儿地在院子里扫着地,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所以动作显得格外小心,轻柔中带着满满的母性。没多久王有孝出来了,拿过她手里的扫帚:“回屋里歇着去,这点儿地我就手儿就扫了。”
董三姐露出几颗白牙,笑容中满是幸福和满足:“怕啥,乡里的大夫都说了,我年纪大,多动点对头胎没坏处。你赶紧回屋去,叫娘看到了又不痛快。”
王有孝有些不放心,不过听见是大夫这么说,便只好轻声叮嘱:“那你赶紧扫完了回来,冬枝儿刚刚偷偷送来一碗糖水蛋,我给捂火盆边儿上了。”
董三姐点点头,心里更加暖了。她柔情地轻轻推了王有孝一把:“快回去!别叫娘看见。”
之所以这样顾忌王老太,是因为王老太最近心情不太好,看董三姐不太顺眼。
董三姐依旧是那么地勤劳温顺,可是她的肚子却一天天地大了起来,像是打了王老太好大的一个耳光!
去年的时候她当着众人的面笃定董三姐生不了孩子,然而怎么都没想到,大半年后居然让她给怀上了。
其实董三姐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第一个丈夫是因为体弱死得早来不及,至于第二个丈夫,有问题的是他自己。和董三姐离婚后,那个丈夫很快就又娶了个女人,没多久那女人也怀上了孩子,那家人没一个知道这男人带了绿帽子,就这样开开心心地喜当爹了。
在程冬至的连连追问下,王老太迫不得已让王有孝和董三姐换进了新房,惹得老四一家私下抱怨不断。
王老太本不想换,可董三姐那个样子实在是不好继续窝在小房子里了,要是出了什么闪失绝了老二的后,她可就成了大罪人,要被村子里的人指着脊梁骨指指点点骂十几年。
更何况,要是因为这个寒了老二的心,使得他不再孝顺自己,那才是得不偿失!
算了,生就生!虽然她并不缺孙子孙女,可老二的家人多也不算啥坏事。老二是个孝顺的,老二的媳妇面上也过得去,那么他俩生出来的孩子以后想必也不会太反骨头,多些人听她的话总没错!
程冬至送了糖水蛋后便回了屋,王春枝正在炕上做婴儿的小衣服,看到她回来便问:“没人看到?”
“放心,没人看到。”程冬至麻溜地上了炕,认真地看着王春枝手里的活计。
王春枝把衣服缝得了,又开始纳小鞋底。她的手劲儿很大,麻线嗤嗤地穿过底子,发出很劲道的声音。
这些都是给董三姐肚子里的娃娃做的,这一年里王春枝和董三姐的关系进展飞速,几乎要比得上她和董阿婆了。
王春枝是一个会看人的人,她看出来这个董三姐属于有心思但没坏心眼的女人,做事非常地道,值得结交,况且她本来就不怎么讨厌王有孝,王有孝待冬枝儿好,那么她和他的媳妇好也没错。
王春枝纳着纳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都快一年半了?”
姐妹俩心有灵犀,程冬至很快就听懂了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都一年半多了!”
王春枝叹了口气,正好手上的针有些不顺发涩,便停了手,怔怔地发起了呆。
刘金玲已经一年半多没回村了,电报也没打一个回家。
其他人不以为意,认为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可姐妹俩的心情却有点烦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再过几天县小学开学,妹儿就是六年级下学期的学生了。半年的时间转眼就过,难不成到时候还要留级或者休学等消息吗?那可又是一年的耽误!
程冬至本来自己有些烦恼,可看到大姐眉头都皱成疙瘩了,又反过来安慰她:“怕啥啊大姐,大不了我就先去县中学念书呗,等妈那边弄好了你先过去。我不急,再过两年考省城的高中。你放心,我绝对考得上!”
王春枝不愿意抛开妹儿一个人先去省城里:“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咋行?这一屋子都是吃人的禽兽,没我护着你,他们还不得把你给生吞了!”
“大不了我住校啊,反正县城里有高大哥他们护着我,家里这不还有二伯和二伯娘嘛。”
王春枝点点头,叹了口气:“还是到时候再说,咱姐妹俩能不分开就不分开!除了去省城的那几年,你都是我带大的,好容易又待一块儿了,咋能说分开就分开啊?”
程冬至很不给面子地噗笑出声:“大姐,你今年都快十八了!再过不了多久你就得嫁人啦,难不成到时候我还要跟着你去婆家吗?怪怪的!”
王春枝正色:“到时候我嫁人的话,你跟着嫁给我男人的弟弟,我们不就又是一家人了吗?况且亲姐妹总比一般的妯娌要好,联起手来想咋整婆婆就咋整。”
程冬至笑不出来了:“姐你是认真的?”
“为啥不能?”
程冬至跳了起来:“那可不行,我要自由恋爱,我才不要包办呢!”
“呸!你才多大就说这个词儿,快小点声儿,我都害臊!”王春枝象征性地骂了程冬至一句,窃笑着低下头继续纳鞋底。被妹儿这么一闹,她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就在地里开工的前两天,王家出了一件大事。
王卫国在一次机密任务中受了很严重的伤,命虽然保住了,却瘸了一条腿,以后再也不能执行类似的任务了。
他被升了职,然后带功等待安排转业。在那之前,一辆小吉普把他送回了断尾村休养,随身还送了不少奶粉罐头之类慰问营养品,堆得有小山一般高。
王老太彻底傻眼了,她看着惨兮兮的三儿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然她一直在心底盼望着他升职,可是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升职法……
第68章
冬枝儿还小, 可春枝儿已经是大姑娘了, 王卫国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不好和她们挤在一间房里。之前王有孝夫妇腾出来的小房正好派上了用场, 王卫国就被安排在了这间房里, 一个人养伤刚刚合适。
说起来这也算是王卫国自己积德,要不是前两年他张罗着给王家翻修房屋新造了好几间房, 这个时候恐怕他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老大一家和老四一家表面上很关心惋惜, 态度却不是那么热络, 给王卫国端饭端水收拾屋子的只有王春枝姐妹和王有孝,其他人也就刚回来的时候哭两下, 感慨两声,后来就没影儿了。
董三姐想帮忙, 不过她怀着孕又是个做嫂子的, 王春枝对她的好意心领了,并没有让她受累。
至于王卫国顶疼爱的老妹儿王雪花, 竟然连他住着的那屋子都没进过一回——三哥这次居然没给她带好吃的, 听说瘸了腿以后也不能给她带好吃的了,她为啥要去?就这样, 王雪花还觉得心里怪委屈,一直撅着个嘴。
哭得最伤心的却是王老太, 她一天能嚎差不多五.六个小时, 而且还不是那种假哭干嚎, 而是切切实实地落了泪。听得王卫国也眼圈红红——他的老母亲多担心他啊!
然而, 王老太并不是难过她的三儿子受伤, 她难过的是三儿子退下来了后, 再也不能挣任务钱来贴补家里了!
说是要妥当安排转业,这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安排下来啊?乡里当初也有人家的孩子因为受伤退下来的,说的也是等安排,后来排队的人多了,还不是照旧做了老农民,就多领了一笔慰问金而已,用不了多久就花完了。
况且,即便是安排下来了,谁知道是个什么位置?当兵多吃香啊,不仅仅是光荣的象征,也有个立功的机会,还有各种卖命流血流汗而得来的福利补贴,远远比分配到小县城吃低级别工资和供应粮要好得多。王老太见识有限,非常担心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要是上头把王卫国调到县城的商店里做个看门的呢?
更要紧的是,之前她已经把海口夸出去了,如今闹这么一出,老大一家和老四一家会不会动什么其他心思,比如闹着再分家?
可以说,王卫国是王老太手里最大的王牌,本来王家的内部近两年有些不安稳,在节骨眼上又出了这样一件事,王老太的心都慌了,不住地盘算着该怎么办才好。
王春枝对王卫国是一肚子的意见,可看到他这皮包骨面黄肌瘦的凄惨样子,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她知道妹儿不喜欢这个爹,所以先试探了一下妹儿那边的口风,好不容易征得她同意后,才开始偷偷给他做了点加餐。
没办法,王家的伙食还是那么地坏,要是光吃锅里的那些东西,王卫国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愈合。
程冬至虽然同意了给王卫国加餐,可她认为这东西不能白给,怎么也得说两句话。
趁着没其他人,程冬至遛进了房里,问王卫国:“爸,你身上好受些了吗?”
“好多了,你别挂心,没多大事儿。”王卫国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无论多么痛都能忍着一声不吭。当着小女儿的面,他当然不会说难受,那样多没个形象。
“今儿中午那蒸蛋好吃不?”
“好吃,就是我这心里过不去,家里情形这么难,我还把蛋给吃了。”王卫国叹了一口气。
程冬至嗤笑一声:“你说啥糊涂话呢,那不是家里的,他们哪舍得给你吃蛋?”
王卫国很奇怪:“那是哪来的蛋?”
“是太婆那儿的,本来我不想给你蛋吃,是太婆嚷嚷着非要拿给你,我才同意姐做好了给你端过来的。”
程冬至说的是实话。王春枝前两天就透露过这个口风了,她装傻不肯应,大姐也不好说什么。还是昨天无意中和太婆说起了王卫国的事情,一向温和安静的太婆听见王卫国受了大伤后,少见地情绪激动了起来,说要把自己的那份蛋省下来给他吃。
既然太婆都这么表态了,程冬至便不好继续装聋作哑,主动拿了好些蛋回王家,王春枝这才决定每天给他做一碗蒸蛋补补。
程冬至这短短几句话里的信息太大了,王卫国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天才消化了其中的意思。
“王……奶她非要拿给我的吗?”
此时此刻还是自己的家里,没有其他外人,再加上又退了伍,王卫国便没有再用那种称呼和太婆划清阶级界限,而是延续了小时候的叫法,眼神里也有了几丝黯然。
“爸,你是个聪明人,这次你受伤,大家都是啥反应你看出来点儿啥了吗?”程冬至决定好好教育一下这个被洗脑的蠢人。
“知道,你奶和你二伯最担心。”王卫国居然笑了一下。
程冬至险些被他气到:“二伯我也就不说啥了,这一大家子除了我和姐也就他对你最上心了,奶担心啥了?除了天天撇着个嘴在那嚎,她给你端了一碗水,换了一回药没有?”
“冬枝儿,不许这么说你奶,她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天天哭都没气力了,还能做啥?”
“那行,奶我就不说了,老姑呢?你平常最疼她,啥好东西都头一个想着她,她来这房里一回没有?嚎都没见她嚎一声儿!”
王卫国没说话。
程冬至还没说完呢:“还有大伯一家和小叔一家,除了大嫂偶尔来卖个乖,其他人和死了一样!天天下地里再怎么累,过来说会儿话的功夫都没有?假也不见他们假一下。”
王卫国苦笑:“冬枝儿,你这是咋了,还怨上了哇?他们就是这个糙性子,种地的人,哪知道那些讲究?第一天看看也就得了,他们又不是大夫!”
“我为啥不怨,我爸在外头拿命换家里的好日子,都忘了自己还有俩女儿,一心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就这么个下场。你说他们就是这性子,上次回来的时候他们咋对你的,你都忘了吗?人家也心细着呢,挺会知疼着热的,也知道围着你问你辛不辛苦。你一受伤,啥妖怪都现行了!”
其实程冬至并没有多心疼王卫国,她觉得她活该。
可在王家这么几年,时不时和王老太交手,她也学会了怎么飙戏,说到激动的时候还假惺惺地流了眼泪,拿手去抹。
王卫国受了感动,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些年对你们俩是不咋上心,我想着,这不你俩还有个能干妈照顾你们吗?也不需要我做啥事儿。果然还是血浓于水,咋说也是我的亲生闺女,平常照顾你们不多,到了这个时候你们都心疼我。”
程冬至恨不得拿棒子打破王卫国的头,看看他脑子里装了些啥。她辛辛苦苦挤出这么点鳄鱼的眼泪容易吗,他居然把重点歪到这种奇怪的地方上了?
王卫国看程冬至的表情,知道她在想什么:“冬枝儿,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这人,就该糊涂点,不能啥都那么计较,不然这日子还怎么过?你大伯小叔他们是有点私心,这是正常的,咱们不能要求别人做得和自己一样好,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老天有眼睛的。”
程冬至翻了个白眼:“我就要说!人是该糊涂点儿,可你这糊涂的也太不是个地方了!该计较的地方不计较,不该计较的地方瞎较劲儿,你这是在给自己添堵呐!都说老天不长眼,好人不长命,王八倒是活千年,你天天为这个家把自己都掏空了,不也把腿给弄瘸啦?”
王卫国无奈:“我是个大老粗,你是个小神童!上了县小学果然不一样,我说不过你。”
程冬至决定还是闭嘴了。
她看出来,王卫国并不是心里没有数,而是彻底无药可救了。
要是之前被蒙蔽也就算了,问题是现在他连家人对他的冷落都看得出来,却依然不改这本性,还有啥用?废了。
王春枝早在外头把话听了个满耳,却等程冬至出去了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