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用愧疚和痛苦来点缀他的人生了,杀了他,他连一丝一毫的悲伤都承受不起了。
“……以前我们还睡在这里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虞泽轻声说。
他擦掉虞霈左腿上的血迹,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轻轻按摩着他模样可怖的左腿,虞霈的肌肉一开始很僵硬,充斥着抗拒,可是渐渐的,他的肌肉卸下了防备,温顺地接受着他的按摩。
虞泽沉默地按着他的左小腿,有些什么像是要从他的心口涌到眼底。
如果虞霈身体上出现伤口,他会第一时间帮忙消毒包扎。
可是他明知虞霈心灵上有着伤口,他却装作没有看见,任由他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发炎腐烂。
虞泽心中深藏的愧疚,不是因为娘胎时无意寄生在了弟弟身上,而是成长过程中,他有意逃避了弟弟的痛苦,他帮着他在伤口上刷上光鲜的粉底,好像这样就能真的让一切回到正轨。
那时候,他还太弱小,没有承担虞霈痛苦的能力,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痛苦面前移开目光。
“……对不起。”虞泽说。
虞霈无力地笑了一声,自嘲地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不……我有。”虞泽伸出手,将一枚绯红色的玉兰果实放进虞霈手中。
那是唐娜和恶灵对战时使用过的果实,它曾经伤痕累累,如今却已经裂缝全部愈合。
“……这是妈妈留给你的果实。”虞泽拿出了另一枚日本获得的玉兰果实:“这才是我的。”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虞霈冷笑一声,想把手中的玉兰果实塞给虞泽。
他以为另一枚是虞泽从外找来充数的普通玉兰果实。
虞霈已经停止泪流,只有脸颊上闪动的水光证明泪水曾经流淌过那张冷漠的脸庞。
“今天来家里的那个少女,曾是妈妈养的猫。”虞泽说:“我的那枚果实在她那里,所以……这一枚原本就是你的。”
虞泽再一次把玉兰果实放进虞霈手心,这一次,他没有退还。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绯红果实,眼中又出现晃动的水光。
“……是我霸占了二十年,对不起。”虞泽说。
在今天早上乘飞机返京之前,他问猫妖少女,她为什么会有母亲的玉兰果实。
猫妖说:“因、因为……本来就是主、主人留给你的呀!主、主人说……等见到和她有一样气味的男、男孩子,就把她的果实送、送给他……主、主人还说,一人一个……”
他在见到骨灰盒之后,还问了猫妖一个问题,他的身上,有男主人的气味吗?
和煦春日下,猫妖笑容灿烂,说出的话语振聋发聩。
而他最后的疑问,也在蓝色小本子的第一页页尾得到解答。
“不要干涉他们的命运。”
池闻之郑重地写道。
虞泽把他这些天拼凑出的事实一一说出,虞霈先是震惊,再是惊惶和愤怒,他的身体因为残酷的真相而颤抖。
“我不信……”他把被单死死攥在手中,手背上青筋毕露,连额头也浮起条条青筋:“你一定是在骗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时候,他曾打了我一巴掌,对我说,二十六年里,他从来没有干预过我的人生,我现在是什么样子,都是我一步步走出来的。”
“住口!别说了!”虞霈暴怒,两只拳头用力打在床边,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光听声音就能感同身受到拳头的疼痛,而他像是毫无感觉似的,泪流满面地朝虞泽怒吼:“别说了!”
“……你可以恨我。”虞泽说:“但别恨他。他能给的,都给了。剩下的……想给也给不了。”
虞霈恨恨地盯着虞泽,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虞泽从中看到缠绕这个家二十多年的痛苦螺旋正在分崩离析。
“你总是想着母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我,你为什么不想想……也许她是想和你一起死呢?一个人留下……才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
虞泽垂眸,把虞霈卷起的裤腿放下后,低声说:“池闻之的手稿里有激发妖血的方法,需要换血,我把我继承的那一半妖血给你,你的左腿就能痊愈了。”
虞泽刚刚起身,一只泪痕斑斑的手就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只手比他苍白,比他纤瘦,比他更容易在打击中折断。
虞霈低着头,不愿和虞泽直视,他牙关紧咬,眼泪依然从眼眶中无止尽地流下,不知不觉,他手中紧握的玉兰果实就沾满泪水。
他的左腿能痊愈,他能做个正常人了,这是他做梦也想实现的事,但是他的心中没有快乐,只有重如泰山的悔恨和自责。
无边无尽的痛苦像是潮水一样向他蜂拥而来,想要将他淹没,想要将他吞噬。
他抓着虞泽的衣袖,泣不成声地说:
“对……”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羞愧。,羞愧到想要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
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错误铸成的那一天。
他伸出的那只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虞泽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们是兄弟,从前是,今后也是。”
虞霈的泪水在脸上决堤,他缩回虞泽握住的那只手,用双手捂住脸,遮挡自己的狼狈。
他不要他的妖血,他给的已经足够了。
“……抱歉,让我一个人呆会好吗?”虞霈说。
虞泽沉默片刻后,走了出去,为他带上房门。
虞霈用沾满泪水的手拿起虞泽放在床上的蜡笔画,仿佛看到他们小时候在一张桌前其乐融融涂画的场景。
那时候他们依然年幼,同吃同睡,一同上洗手间,连洗手都要在同一个水龙头下同时进行。
他曾经以为,他们是在彼此陪伴,但其实需要陪伴的只有他一人。
风吹雨打也巍然不动的大树是虞泽,没有人支撑就会落到泥土里腐烂的藤蔓才是他。
他该长大了。
如今的他,没有理由不再长大。
世界在残酷背后透露出温情,他从前只看见了残酷,如今终于看见温情,虞泽说得对,从前的他,是自己把自己关在了囚笼里。
虞霈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门,连手杖都忘了拿。
他从母亲飞扑向虞泽的那一刻起停滞的时间,在这一夜,重新开始流逝。
他步履踉跄地走下楼,走出别墅大门,连鞋都忘了换,穿着拖鞋就踩上了石板路。
黯淡的星光在头顶安静闪烁,夜风吹过他单薄瘦削的身体,他每一步都走得狼狈不堪。
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刀刃的反光也算光源,触摸刀刃,手指流下鲜血的话,也算触摸到温暖的阳光,对于囚笼里的野兽而言,仅凭这一点热量也能偎依在寒夜里生存。
他走出了自己的囚牢,第一次觉得,苍穹下如此广阔寂寥。
连虞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冲出了花园铁门。
门外,当然空空荡荡,没有车,也没有人,风一吹过,他才发觉夜风和未干泪水的凉意。
“……你在找什么?”一个声音从身后传出。
虞霈转过身,怔怔地看着赤脚靠坐在墙边的黑发女人,她的身旁放着一双精致名贵的高跟鞋,附近散落着一地烟头,已经燃尽的,正在燃烧的,红色的星星和天上的星辰相比,黯淡无光,但曾经也是他赖以为生的光芒。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干涩:“……你怎么还在这里?”
张紫娴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华贵的衣裙染上尘埃,她拍也不拍,目不转睛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擦拭他眼下的泪水。
“……谁欺负你了?”
她的指尖还留有香烟的气味,和他身上同出一辙的气味。
虞霈哑声说:“你怎么还没走?”
张紫娴用手指擦掉他脸上的泪痕,说:“因为你让我等你。”
“我没有。”虞霈说。
张紫娴看着他,微微一笑:“以你的性格,要是真想让我走,会让司机送我,而不是让我自己走下去打车……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的高跟鞋走不了下坡路,下了坡,这里也难以打到车。你设置那么多障碍,不就是想让我等你吗?”
她伸手拉住虞霈两臂,笑着说:“再多的障碍也没有一句’陪着我’有用,只要你说……不管哪里,我都陪你。”
虞霈讨厌她。
讨厌她的气定神闲,讨厌轻易就能看穿他软弱内心,从来不知道藏锋的张紫娴。
张紫娴,是他最讨厌的女人。
“……走。”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后,转身朝山坡下走去。
“你的手杖没拿。”张紫娴在身后说。
“走不走?”他皱起眉。
“你走我就走。”张紫娴提着她的鞋子跑了上来,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我送你一根新手杖,我在巴黎看秀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手工艺人,他愿意给你量身定做一个手杖。”
虞霈沉默不语,张紫娴自己说了一会后,也沉默下来。
片刻后,张紫娴先停住脚步。
虞霈被她挽着,跟着也停了下来。
“别走。”她说。
“……你说什么?”
她的眼中露出一抹哀求:“……虞霈,别走。”
这是一个用钢筋水泥铸造的女人,即使被他掐住脖子的时候,她也无畏地昂着头,她恶毒、冷酷、阴险、狡诈,世上形容女子美好品德的词语没有一个能用在她身上。
一句“别走”,是她能说出的最大乞求。
除了那张脸,她没什么像女人的地方。
他最讨厌的女人就是张紫娴。
从一开始,她就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一枚棋子。
他绝不可能爱她。
“你该回去了。”
虞霈扯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往山坡下走去。
他们一个穿着拖鞋,一个赤着脚,明明都是身处上流世界的人,却活得同样狼狈,他们在下水道中相遇,短暂地偎依取暖,不知不觉,迎来了分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