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微微点头,“全凭姑娘便宜。”
辞别秋娘,三哥已在楼下摩拳擦掌等侯多时。
赵大哥和复尘也被请进来,在厅中一张方桌对坐饮茶。方唐自占一桌,桌上却不是茶,而是酒,一只白玉壶自斟自饮,真有几分像喝花酒的小公子。
“公子说我受了内伤,喝酒暖暖才好。”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却一点不像受了内伤。
胥筠见我安然下来,淡淡松一口气。一见他,我又想起楼上的娇客,无意吊三哥胃口,凑过去拍拍他的肩,“品茶须观色,品酒须闻香,然识人真不必绿鬓朱唇,三哥,好眼光。”
这话无疑比夸了他自己还让他高兴,三哥忍不住翘起嘴角,“能看出这个,你眼光也不俗。”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快就倒戈了?”赵丹青大惑不解。
“赵大哥,我可万万不敢啊。”我打个哈哈,径直走到胥筠身旁,俯瞰那杯未动的茶,有些难以启齿。
“姑娘有话,但讲无妨。”
胥筠语音温雅如旧,越是这样,我越不好启齿。不好说,也只有硬着头皮道:“秋姑娘邀我住下,直至她生辰那日。我……答应了。”
“什么!”三哥和赵丹青相合的声音震耳,方唐也不甘示弱地咳嗽了两声,表示惊诧。
“我想这样有助我们调查真相。”我恳切地看着胥筠,只等他首肯。
胥筠瞳色渐黑渐沉,良久不语。开口,却是疏冷到陌生的口吻:“我想姑娘大概还没忘自己的身份。”
我心头一震,千思万想,未想到他会说出这一句。
第48章 深不可测
胥筠的眸光清寥深沉, 每一个字都落在我的心头上:“无论此事如何,他日姑娘自有风光之时, 若就此事叫人拿住话柄,后果姑娘应当知晓。这不仅是姑娘一个人的事情,他人该如何自处?”
他特将“他人”咬重,我顷刻懂了他的意思。
是啊,司徒鄞何等高傲之人, 如何不忌讳这事?若知晓了我如此行事, 他……
“这位公子眼光不免忒窄了。”楚三派跳出来, 睥睨胥筠冷哼一声:“不知这里有什么腌臜之事让公子如此避之不及?明月楼清风明月, 是为雅楼,可比你们那皇……”
“三哥!”我打断他, 随即压下声音:“言谈且慎, 莫给秋姑娘带来无妄之灾。”
“哼。”楚三派不屑一笑, “什么无妄之灾, 若有人胆敢对秋姑娘有一丝一毫的不利,我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此言一出, 四周骤然冷寂。我扶手加额, 早该想到他放浪形骸惯了,一副胆子比天都大, 即使天王老子就在面前,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当下向随行之人道:“诸位海涵,适才之言烦作没听见,算帮钟了的忙。”
胥筠颔骨如削, 脸色没有半分缓和,“看来姑娘要执意孤行了?”
哎,怎么才能迎着这双眼说出违拗的话?
有一闪瞬,我几乎败下阵,惟有避开他的视线,故作镇定道:“钟了自问无愧。”
他一叹,唏声戳人心尖。
我心中亦是一叹,听胥筠道:“请借一步。”
随胥筠走到门廊之下,二人独处,我更加心虚。
欲要开口,胥筠先一刻阻了我,只问:
“姑娘执意留下,必是看出了什么,我知姑娘惺惺惜惺惺,但若源头就在这里,赵兄一声令下将这里围了,也是在下挡不住的。”
我摇头,“复尘高看我了,秋姑娘确是天仙一般的人,却不是我够格惺惜的。目前一团迷雾不散,不到秋娘生辰之日,恐怕谁也没把握断定,贡银与明月楼有确凿联系。”
顿了一顿,我复叹气:“赵大哥脾气急,若秋姑娘真是幕后黑手,三哥还在这里……到时候,还望复尘多帮我周旋。”
胥筠似笑非笑地摇头,“我连姑娘都劝不住,又能做什么?”
他从来荦落,此刻少见地别扭,都是我的不是。可又退让不得,惟有厚着脸皮讨好:“复尘若想拦谁,谁都拦得住,复尘肯纵我,我心中感激,旁的事,就看你愿不愿帮我了。”
这顶帽子戴的高,也确是实情,胥筠无声看了我许久,终是点头。
看得出赵丹青不情不愿,是被硬拉着拖走的,我心中盘算,待这桩事了结,得向他好好赔个不是。
三哥由始至终一副母鸡护崽的架势,想来若真有除了我之外的人硬留不走,今日必有一场大架好打。
“江湖事……”我疲惫地点着眉心,旋身往楼上走。
“嘿,你倒不客气。”三哥步子没动,声音却聒噪。
我回身看他,“你似乎不满?”
“怎么敢。”他故意拖长声调,偏有浪荡风情,“谢谢啦。”
我疑惑又好笑,猜到他们这等楼下伺候的小厮没权利上楼,便俯在木梯上问三哥:“你谢我什么,你不会不知我留下来打什么算盘吧?”
他桀骜地一扬眉,“怎样都无所谓。只是秋姑娘从未对谁这样青眼有加,你能留下,嘿,我的胜算便多了一成。”
我摇摇头,这真不是正常的楚三派。“三哥,色令智昏啊,你要三思。”
三哥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临近酉时三刻,楼下响起了调试音阶的丝竹声,人声也渐渐热闹,想是开始做生意了。
我考虑着出去看看是否合适,早晨给我领路的侍女敲门而入。
她手上捧着一套女子裳环,一件薄甚轻衫,还有一件胧如云雾的淡紫色外褙。
“这是秋姑娘的衣裳,秋姑娘的意思,您在此处身着男装有所不便,若不嫌弃便换上这个。”
虽是自谦的话,但由这侍女不卑不亢地说出来,反倒是我该感到荣幸的意味。我当下点头:“客随主便。不知我是否可以出去看看,外面似乎热闹了起来?”
侍女的眉头拢了一瞬,沉吟道:“姑娘出身正经人家,我们这儿,知道的人明白是谈诗作曲的雅楼,外人看来仍是风月场所,是以若无大事,姑娘还是留在房里为宜。”
这几句全然不是场面话,反有几分恳切。我正沉吟,她又笑道:“自然,姑娘若实在好奇,去哪里也是没大碍的。”
我也笑了:“只要没有‘限行令’,我还真想各处逛逛。”
侍女眼中长光一闪而过,“自然没有。不过到了该‘限行’处,自有人拦着。”说罢敛声退了出去。
我静默半晌,换上那套衣衫。
青裙在里,紫衣相称,再把头发拨下,看着镜中不施粉黛的人,我几乎有些不认识自己。
难道那位秋姑娘真有这等魔力,只是换上了她的衣衫,便也如此生色?
挽起发髻的时候,我默默叹气,若是秋娘本身穿着,不知该何等风华绝世。
我素来不屑羡慕旁人相貌,更谈不上嫉妒,可自从见了秋娘一面——甚至没见到她的庐山真面,心中竟有些酸酸的滋味。
推门下望,只见楼下多半锦袍公子,或一人独坐,或三俩成伴,楼中的姑娘偶或穿梭其间,真是一片笙歌乐舞,融融热闹。
那些明月楼的姑娘皆是酥胸轻露,绣鞋尖角,白藕般的手臂在曼纱中盈盈晃动。一晃,便夺了那些富家子弟的心魂,更遑论满饮这玉臂倾倒出的美酒?
“姑娘又摇头又点头的,是在做什么?何不下去乐呵?”一道曼妙的声线从身侧响起,偏头看到一位漂亮女子。
女子的这双明目极尽灵动,笑盈盈地盯住我。我赧然地咳了一声,“我在想,这里的每个人都如斯貌美,实在是……”
一时想不到适合的形容,女子笑着接口:“实在是一群红颜祸水。”
看着我愕然的样子,她又咯咯笑起来,掩帕道:“不过要我说,红颜祸水还是少点好,否则就太便宜世间的男人了。”
我听不惯这等孟浪语调,面上红晕升腾。
她马上“呀”了一声,掩唇道:“秋姑娘说这里来了位贵客,不可唐突的。姑娘便见谅吧。”说着揖了个万福。
我笑笑问:“这儿的人全都叫她‘秋姑娘’?”
女子立时娇笑:“你可想问她的名字?抱歉,恐怕这楼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给不了你答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叫什么,采云锦。”
“云锦姑娘。”我略一致意,接着追问:“那么明月楼的楼主,是秋姑娘吗?”
“也许。”采云锦不置可否地吐了吐舌,摇曳腰身掠过我身畔,“抱歉,我要下去连诗了。有什么疑惑,何不当面去问呢?”
随着话音,她柔美的身姿一阵风似的飘走了。我站在原地,心里苦叹:我怎么敢当面去问呢,反正我问过什么,你们都会告诉她的吧。
走下楼梯,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吆喝:“客官,您的酒!”
隔着一张桌子,楚三派正弓着身给人斟酒,模样之卑微,真像当了几十年奴才的人才做得出的。
天可怜见,一位最不喜忍气吞声的英雄侠盗,居然也甘为一介女子折腰了。
三哥不经意抬眼,看到我愣了三秒,而后又两眼放光地打量我三秒,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两步蹿过来想夸几句,被日间那守门人一帕子砸来,粗声喝:“还不去干活!”
楚三派被骂得毫无脾气,缩了缩脖子,麻溜地跑开了。
我捏捏眉心,告诉自己见怪不怪。
下楼经过采云锦那一桌,听她正和一个赭衣男子对对子。
那男子笑意轻薄,徐徐道:“戊戌同体,腹内止欠一点。”
我听见这个,连忙把脸红了,举步要走,一只纤纤玉手将我勾回,采云锦媚然笑道:“已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
男子抚掌而笑,我听了大窘,抬手倒一杯酒灌进她嘴里,“让你胡说!”
采云锦调笑:“我们在这对得好好的,谁让你冒出来?”
“若非我冒出来,你还未必对得上!”我脸腾红晕,又斟了一杯,端到她朱唇旁,“为这个,你还得再喝一杯!”
“什么对不对?你这捣乱精在这儿闹什么?”
三哥不知何时又窜过来,左肩搭着条白搭子,右手端着一只青叶白瓷的酒壶。
我姑且放过采云锦,对三哥道:“你此刻怎么有空闲不干活?哪里有趣,不如带我玩玩?”
三哥将我拉至僻隅处,不轻不重地数落:“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真人不露相,你不要随便招惹,听见没有?”
我故作疑惑地眨眨眼,“包括采云锦?”
“呵,”三哥似叹似嗟,“她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你开什么玩笑!”这一喊,半楼的人全向这边看来。
我忙捂了嘴,压着声道:“开什么玩笑!你的武功几年前便名列褚国十名以里了吧,她看起来一个柔弱女子,居然、居然……”
三哥哼哼半晌没答言。
“那秋姑娘,她也会武功?”
楚三派闭眼摇头。一旦和秋娘的事沾边,哪怕只沾上一根寒毛,他也噤若寒蝉。
我知打探不出什么,故作痛心疾首:“三哥,女色误人啊,武功都下滑到这等猝不忍闻的地步了,你还是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