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没有可以更换的衣裳。
杨萱用力抻了抻,虽然不见得平整,到底心里安慰了些,又以指为梳,将头发勉强绾成个纂儿束在脑后。
走出门,看到萧砺正往竹竿上晾衣服。
他把昨天那身土黄色的裋褐清洗了,现下换了件鸦青色的长衫,晨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虽然冷厉却也有几分俊朗。
杨萱想起西次间的木板床, 连床垫子都没有, 也不知他怎么歇息的。
正疑惑着,萧砺听到她的脚步声, 侧过头来, 唇角绽出温和的笑容, “你醒了?”
杨萱点点头, 下意识地又抻了抻衣襟。
萧砺晾完衣裳, 看着她支支吾吾地开口, “那边木头屋里是茅厕,厨房里备了水……”不等说完,掉头就走,“我去喂马。”
杨萱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可瞧见萧砺狼狈逃窜的背影,那股羞窘骤然减轻了许多。
厨房有股浓郁的小米粥的香味,而地上摆着只崭新的铜盆,里面已经倒了水,旁边板凳上放着条崭新的细棉布长条擦脸帕子。
大早上的,竟是出去买这些了。
杨萱心里一暖,极快地洗过手脸,掀开锅盖,上层是两碟包子,透过篦子可以看到锅底粘稠的小米粥。
包子略有些温,想必买回来有些时候了。
杨萱往锅里添把柴,等得热了,将包子端出来,又盛出两碗粥,摆好筷子,提着裙角去东跨院找萧砺。
两人沉默地吃完饭,杨萱本打算洗碗,萧砺不用她,抢着把碗筷洗了。
洗完,萧砺主动提起杨修文,“……现在在顺天府牢狱,我有个相识的朋友在那里当头目,答应会帮忙照看。只是有些棘手,最近抓进去的学子比较多,有些受不住刑罚,供认出不少事情,大多牵连到你爹。”
杨萱咬咬唇,片刻问道:“是没有法子吗?”
“下午,我带你去见见义父,义父上午忙,只能下午去,”萧砺叹口气,迟疑了好一会儿,又道:“你可能要跟我住一段时间,至少三五个月,方便的话,你去跟你夫家知会一声……不是住在一起,你住正院,我住东跨院,彼此不妨碍。”
杨萱低下头,“亲事已经退了,三月底退得,不用跟谁解释。我,我另有别的去处,住在这里只会给大人添麻烦。”
“不麻烦,”萧砺极快地回答,随即安慰道:“你别难过,是那人没有福气,以后你找个更好的。”
杨萱扯扯唇角,“没难过,退了挺好的,我以后也不打算嫁人。”
萧砺着意地看她几眼,开口道:“我陪你去买几件换洗衣裳,先前不知道你穿多大尺寸,怕买不合适,还有鞋子。”
杨萱点点头,进屋从匣子里挑出一支金钗,“大人知道附近哪里有钱庄或者银楼,我想换成银子?”
萧砺道:“换了不合算,也用不上,我手里有银钱。”
杨萱仰头望着他,诚挚地说:“不止是衣裳,我还想买点别的东西,换成银子方便些。”
萧砺从怀里掏出荷包,抓一把铜钱塞进怀里,将荷包递给杨萱,“你拿着用,”顺手抓起她手里金钗,胡乱地插到她头上,“走吧。”转过身就往外走。
杨萱只能挪着碎步跟在后面。
好在萧砺知道她步幅小,走到胡同口已然慢下步子。
椿树胡同往北走不远就是上元节举办灯会的灯市胡同,胡同两侧铺子林立,不管吃的穿的还是用的玩的,应有尽有样样俱全。
杨萱见过田庄上佃户生活的艰辛,也知道萧砺过日子的节俭,并不去那些卖绫罗绸缎的店铺,而是挑便宜结实的棉布袄子买了两件,又跟店家讨了几块碎布头。
其实自己买布回去做更节省些,只是现今着急穿,便顾不得那么多。
经过杂货铺子时,花五文钱买了柄桃木梳,花十文钱买了针线,原本她还需要一面镜子,可铜镜照得不清楚,西洋舶来的水银镜子又非常昂贵,巴掌大小的靶镜就要一两多银子。
花别人的银钱,杨萱没有底气,只能作罢。
而萧砺只在铺子外面等着,既不过问她买了什么东西,也不过问花费了多少银钱。
回到家,杨萱换上刚买的衣裳,把先前那件皱皱巴巴的洗了。
袄子是月白色的,上面全无装饰,只在腰身处捏了两道辙子,裙子则是极浅极淡的藕荷色。
简简单单的,素雅清爽。
萧砺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慢慢移开目光。
中午饭,是附近福盛楼送来的食盒,里面只两道菜,一碟清炒茭白,一碟肉末烧芸豆,外加一盘喧腾松软的大馒头。
菜的味道不算好,离王婆子的手艺差远了,价钱却不便宜,足足五十八文。
杨萱颇有些后悔,应该顺便在灯市胡同买些粮米油盐等物,就不必天天吃外面的饭食了。
否则,照这样花费下去,萧砺的俸禄连两人吃喝都未必能够。
等见过萧砺的义父,还是去找春杏她们为好,相处起来也自在些。
杨萱有歇晌的习惯,吃完饭就开始犯困,可是惦记着下午的事儿,便忍着不睡,坐在廊前缝荷包。
她做惯了针线活,动作极快,而且没打算多讲究,只将几块布头缝成如意状,开口处加两条丝绦就行。
约莫未正时分,已经做完了。
杨萱从萧砺的荷包里取出二十几文钱放进自己的新荷包,其余的仍还给他,“我平常不出门,用不着银钱,你在外面,拿着方便些。”
萧砺默一默,应声“好”,接过荷包将里面散碎的银子取出来,放在桌子上,拿一只茶盅扣起来,“你要是需要就从这里拿,不用拘束。”说罢,又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可以出门吗?”
杨萱忙点点头,“能出门。”
两人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约莫走了两刻钟,来到东条胡同。
东条胡同最里头有座一进小院,黑漆木门,青砖粉墙,墙头爬着蔷薇枝蔓,此时正值花期,蔷薇花开得团团簇簇绚烂无比,有蝴蝶蜜蜂穿梭其中。
萧砺走上台阶,叩响黄铜辅首。
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木门“吱呀”开了,走出身穿灰蓝色裋褐的小僮。
小僮约莫八~九岁,生得很周正,瞧见萧砺,清脆地招呼道:“四哥。”
萧砺问道:“小十一,义父回来没有?”
“回来了,刚还问起四哥。”
杨萱纳罕不已。
萧砺行四,面前的小僮排行十一。
看来这位义父收养了不少义子,也不知道是何种人物。
正思量着,见萧砺已经迈步跨进门槛,她紧走两步跟上,可萧砺猛地又停住步子,回身向她伸出手来。
粗大宽厚的手掌,上面密密布着薄茧,还有两道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划痕。
直直的,就伸在她面前。
杨萱略迟疑,将手放了上去。
萧砺极快地握住她,牵着她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只三间正房外加东西厢房,西窗下种一排芍药花,东窗外种了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
树荫下摆着藤桌藤椅,有人正手捧茶盅望着满树淡紫色的花朵发呆。
那人约莫三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看上去非常斯文。
不是司礼监的太监范直又是谁?
萧砺上前两步,低唤一声,“义父。”
范直将视线从天上收回,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了数息,“哦”一声,“小四找我?”
萧砺松开杨萱,整整衣摆,跪在地上,“我相中了一个女子,请义父成全。”
范直打量杨萱两眼,“你是杨修文的女儿?多大了?”
杨萱咬咬唇,跟着跪下,“杨二见过公公。我就要十三了。”
“好年纪啊,正水嫩的时候。”范直浅浅一笑,对萧砺道:“你既然瞧中,收了便是,这种小事还用得着知会我?”
萧砺道:“杨大人一家昨日被缉拿入狱,二姑娘侥幸逃出,正巧被我碰见,便收留她一夜。镇抚司那边仍在追查她。”
范直轻轻啜口茶,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杯壁,“小四,你真会替我找麻烦……”
第80章
萧砺低着头,恭声道:“杨大人为人端方, 曾在殿前侍讲, 其忠心如日月可鉴,绝非叛国忤逆之人, 此次只是为人所惑误信他言, 大可有商榷之处。”
“为人所惑?”范直放下手里茶盅,冷笑声, “这话要是用来说张铎等年青学子或许能说得过去, 杨修文年已不惑, 饱读诗书能轻易被别人言语所动?他要是不鼓动别人,罪名想必不至于这样严重。”
杨萱紧紧地抿了抿唇。
范直所言没错,这两年多,杨修文终日为靖王奔波,数次联合文人学士上书替靖王正名。
可不管怎样, 杨修文毕竟是她的父亲, 生她养她教导她这许多年, 便是有一线生机, 她也得尝试。
想到此, 杨萱低声道:“正如公公所言,我爹读了大半辈子书, 腹中多少有些文墨, 如果他能弃暗投明, 辅佐太子或许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即便不成, 回乡下教孩童读书,也能为江山社稷略尽绵薄之力……还请公公从中周全。”
范直鄙夷地笑了,“你爹殿前侍读好几年,如果有惊世之才早就提出来了。古话说得对,百无一用是书生,仗着会拽几句诗文,个个把眼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太子殿下不是未曾劝过他,你爹自诩为西汉苏武,不肯屈节辱命。哈哈哈,他是苏武,太子殿下是谁,是单于蛮夷?”
笑声讽刺之极,又含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杨萱心里明白,内侍经常被轻视,尤其杨修文等文人,见到内侍真正是眼高于顶,连正眼看一眼都不肯。
范直不知受到多少白眼,现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能够一雪前耻,又怎可能在太子面前说项?
杨萱暗叹口气,不安地挪动了下膝盖。
刚跪下时候不觉,跪得久了,只感到有股湿气从膝头顺着周身脉络丝丝缕缕地渗上来,酸而且痛。
萧砺察觉到她的动静,忽而挺直脊背,沉声道:“义父,我愿以军功弥补杨大人之过犯,只求能免除死罪,饶他性命。”
“胡闹!”范直一把抓起藤桌上的茶盅,劈头朝萧砺砸过来。
萧砺仿似没看到般,不闪不避,杨萱却“哎呀”惊呼声,本能地抬手去挡。
茶盅蹭过她的指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溅出的茶水洒了萧砺半边身子,有几片茶叶挂在他衣袖,随即落在地上。
范直犹不解恨,继续骂道:“杨修文算是什么玩意儿,值当你用军功去换,去年冬天怎么没被雪崩压死,也省得让你气我?天底下漂亮姑娘有得是,”伸手指一下杨萱,“比她强的也不是没有,明儿我就给你寻十个八个过来,由着你挑,个个鲜嫩得跟水葱似的。你是猪油蒙了心,家仇不打算报了?”
萧砺低声道:“我,我只喜欢杨二姑娘……事有轻重缓急,家仇已经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在这一时,可是杨大人的性命便在这数日之内。”将头俯在地上,“求义父成全。”
范直看着人高马大的萧砺伏在自己脚前,又扫一眼旁边眼圈通红,却强忍着不落下来的杨萱,一时气急,抓起茶壶便要砸,想一想,将茶壶放下,抬腿踢向萧砺肩头,“滚,赶紧滚,别让我再瞧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