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便只剩下方氏和沈清月两个人。
沈清月坐在方氏身边,柔声地道:“二伯母,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方氏料到了是什么事儿,毕竟沈清月只为了那一件事朝她开口而已,她道:“那个妈妈找到了?”
沈清月一笑,道:“找到了,原是去了别人家里做管事妈妈,正好旧主要调任,她肯进来照顾我,我已经将人请去倒座房里歇着了。”
方氏点了点头,道:“可知道旧主是什么人?”
“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
方氏道:“礼部的人你二伯父好像还比较熟悉,有一些他的同年,我让他再替你打听下,若有不妥,你再辞了她就是。”
沈清月感激一笑,她正愁没处打听罗妈妈的来历,方氏这是帮了她的大忙了,她又继续道:“那好,我现在就去同父亲打个招呼。二伯母您在屋子里等一等便是。”
方氏一愣,道:“不要我去同你母亲说吗?”
沈清月摇一摇头,道:“请您帮忙,又怎么好让您替我受委屈?您等着就是了。”
说完,沈清月就去了万勤轩。
沈清月告诉沈世兴:“二伯母手里正好有合适的妈妈,叫罗妈妈,我看上了罗妈妈,想请罗妈妈来雁归轩照顾我,女儿大了……身边不能总是没有长辈照顾。”她顿一顿,复又道:“女儿不好自己做主,能不能请父亲出面同母亲说,让她去找二伯母要人?”
沈世兴不解,道:“你二伯母一贯疼你,既你看中了,你跟你二伯母打个招呼就是,晚些我再叫你母亲去谢她。”
男人到底粗心,不懂内宅里的弯弯绕绕。
沈清月笑道:“让二伯母送个管事妈妈来,岂不是让二伯母打了母亲的脸?林妈妈的事本来就很蹊跷。旁人若知道我的管事妈妈都是伯母替我挑的,便要怀疑是不是有端倪,议论母亲的不是。女儿怎么能让母亲陷入是非当中?那是女儿的不孝。”
沈世兴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眼睛发酸,道:“难为你这一片孝心。也好,我这就派人去让你母亲找你二伯母要人。”他又补了一句,道:“还要好好谢你二伯母,你回去吧,我亲自去库房里挑件东西让你母亲送给你二伯母,这事儿爹肯定给你办妥了。”
沈清月唇上扬着灿笑,道:“多谢父亲,女儿告退。”
转身走后,沈清月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她当然不是真的替吴氏的名声考虑,也不是不想打吴氏的脸,而是因为,这事儿若是让二伯母主动去给吴氏送人,未免让吴氏难看,别人也会觉得方氏的手伸得太长。
吴氏心胸狭隘,即便不得不答应了,必定记恨在心。
若是这事是沈世兴打招呼让吴氏主动去要的,吴氏不仅欠下方氏一个人情,即使她不想让罗妈妈进府,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这件事儿她还没有可以指责之处。
沈清月不怕吴氏的恨,不过方氏要跟吴氏作为妯娌相处多年,她不会无端连累了方氏。
万勤轩里,沈世兴挑了两件东西,一方徽墨是给沈正章的贺礼,另有一件适合小娘子佩戴的手镯,正好适合沈清舟。
沈世兴带着东西去了吴氏院子里。
吴氏一听说沈世兴来了,眼睛都红了,她熬了这么些日子,才熬到可以在万勤轩留宿,但也只是跟他同睡一床,他也不肯碰她。
这会子沈世兴亲自来了,吴氏惊喜若狂,她匆匆忙忙照过镜子,待他挑帘进来,便起身迎他,又见他手里还带着两样礼物,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吴氏挽着沈世兴的手臂,吸了吸鼻子道:“老爷这是做什么……都老夫老妻……”
沈世兴嘴角微扯,冷淡道:“这不是给你的。”
吴氏面色一僵,声音都生硬了一些,道:“那、那是给谁的?”
沈世兴放下东西,说明了来意,继而道:“你拿去送给二嫂,记得好言好语地求人家,林妈妈死了,月姐儿的事我没跟你计较,不代表你没有做错。”
吴氏绞着帕子辩解,道:“妾身没有!”
沈世兴冷冷地瞪她一眼,吴氏嗫嚅着不说话了。
沈世兴也不废话,他道:“月姐儿难得看上一个妈妈,若这事你要再办砸了,以后月姐儿的事你都别管了,外人问起来,你别说我没给你脸!”
吴氏名声已经够难听了,到处都在说她苛待沈清月,难得有机会,虽然委屈,她还不得上赶着去挽回,她死死地揪着帕子,道:“知道了,妾身这就去。”
沈世兴也没久留,茶都没喝一口,就走了。
待丈夫走了,吴氏气得拂袖,茶碗扫了一地,噼里啪啦碎成渣滓,她赶紧派了人给吴鸿飞传话,让他动作再快些,多多讨好沈世兴,到了时候,她就好开口提沈清月的亲事了。
吴氏整理了衣裳,便带着礼物去了同心堂。
方氏在屋子里坐着,她没想到吴氏这性子,还真能上门来了,她请了人进来,又见吴氏客客气气地说话,请求她将人拨给沈清月用。
吴氏生怕方氏不答应,殷切地看着方氏,又知道方氏贯来心软,做了小伏低,险些还要落眼泪博她同情。
方氏尴尬一笑,连忙道:“弟妹这是做什么,不过一个妈妈,月姐儿要了我就答应了,弟妹你先回去吧,我一回儿就派人将妈妈送去雁归轩。”
吴氏登时换上笑脸,领着丫鬟走了。
方氏还在院子里诧异,吴氏名义上仍旧是沈清月的嫡母,于情于理这事本是该是吴氏负责,沈清月要办成这件事,少不得求吴氏松口帮忙,可沈清月竟能在不得罪吴氏的情况下,让吴氏来心甘情愿地求她帮忙。
沈清月办事……真的是漂亮。
这样的姑娘,娶回家去必定能够安家宅,谁娶回去都是福气。
方氏念及沈清月早逝的母亲,不禁有些惋惜。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热闹的一天过去了,吃完鹿鸣宴的新科举子们也回来了。
周学谦已经喝得微醺,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在上房里见过周夫人,忍不住哽咽道:“母亲,儿子中了……儿子中了……”
周夫人也是垂泪,她笑中含泪道:“我已经修书一封回台州府,你父亲和祖母也要知道了。”她双手合十,望着头顶道:“真是老天保佑我儿,菩萨福泽我儿。”
周学谦底气十足地坐下来,面上带着浓浓的喜色,道:“母亲,儿子想娶月表妹,儿子要娶她。”
周夫人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的笑容凝在脸上,缓缓扭头朝周学谦看了过去。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周夫人没有想到, 还会再次从儿子的口中听到说要娶沈清月的话。
待周学谦说完这句话之后, 屋子无端静了下来。
初秋天气, 窗外落叶纷纷, 屋子里茶烟袅袅。
周夫人紧紧地握着杯子, 冷了脸, 语气却十分平静地道:“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周家不会让你娶月姐儿过门。”
周学谦也异常冷静地看着母亲, 缓声道:“可儿子中了举人。”
周夫人猛地将茶杯一砸,直勾勾地瞧着周学谦, 道:“中了举人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你中了举人也不行!”
周学谦抿了抿唇, 死死地握着茶杯,指根处的骨节泛着青白色, 他起身道:“儿子一定不会松懈举业, 将来还会努力考进士。若母亲现在不许儿子娶,儿子就等到能娶月姐儿的一天再娶,若是娶不着,那这辈子就不娶了。”
说罢, 周学谦转身要走。
周夫人猛然从罗汉床上蹿起来, 她咬着牙看着周学谦的背影,呵道:“周学谦!你给我站住!”她颤着声音道:“……学谦, 你是听不懂娘的话吗?我说了, 就算你中了举人也不行!别说是举人,你就是中了进士,甚至你中了状元, 入了内阁,做了首辅,周家,也觉得不会允许你娶沈清月!”
周学谦利落地旋身,与母亲直直地对视着,他下颌紧绷,两手攥起了拳头,贴在腿侧,他压着声音道:“为什么?就因为月姐儿年幼丧母吗?儿子说了,将来会出人头地,月姐儿自己也很好,她这点不足,根本算不得什么!”
周夫人嘴唇发白,她不忍心去看周学谦,只好颓然地坐在罗汉床上,有气无力地道:“你别多问了,总之……周家是绝对不许你娶月姐儿的,你趁早在你父亲和祖母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你爹知道了,他肯定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你要是再把你祖母气出个好歹,你这辈子都毁了!”
她忍不住侧过头,抹了抹眼泪,道:“娘都是为你好,你听话好不好!”
周学谦就这样看着周夫人,他笔挺的脊背好像矮了一些,他只轻轻地问了一声:“当真不能让儿子娶月姐儿?就算是儿子前途再光明……也不行?”
周夫人狠心地摇摇头,道:“不行!”
周学谦呆呆地点了点头,挑帘出去了。
周夫人伏在桌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夫人累了,待心腹妈妈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都肿得不像样子了。
夜里,周夫人草草吃过一餐饭,她的心腹妈妈进来小声禀道:“夫人,郎君今夜没有用饭。”
周夫人叹了口气,道:“罢了,随他去吧,我都没有胃口用膳,更何况他。”她又绞着帕子道:“早知道有这样的孽缘,我就不带他上京了,早早地应下台州府那一门亲事就好了。他便是为了信义,也不会对月姐儿动了念头。”
那妈妈宽慰道:“事情都发生了,夫人别再忧心了,郎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等他缓两日就好了。”
周夫人朝着周学谦住的院子看了一眼,眼神空虚而无助地道:“但愿吧……”
次日,周夫人醒得很早,周学谦中了举,她还有很多事要忙,一时间便没顾得上他。
待天黑之后,才招来周学谦身边的丫鬟问他今日好不好。
丫鬟摇摇头,道:“郎君今日粒米未进,在屋子里待了一天,不叫奴婢们进去。”
周夫人心口一紧,指甲掐着掌心,仍是绷着脸,道:“知道了,下去好生伺候,别由得他胡来!”
丫鬟走后,周夫人的眼眶就红了,她自言自语地道:“学谦不会就这样跟我拧巴下去罢!”
妈妈答话道:“许是没有胃口,要是夫人不放心,这会子带了粥去瞧瞧郎君?”
周夫人摇头道:“不行,他最知道我拿他没有法子。他小的时候受老爷打罚,便来我这儿躲打,躲得多了,长大也不大怕我了,我要是这回再心软,给了他盼头,等他回了台州府,老爷不打死才怪。老爷的脾气你也知道的,这样大的事儿,我拦不住他。”
妈妈默然。
周夫人没有办法,只好勉强睡了,浅浅地睡了一觉,早上洗漱完了就问周学谦怎么样了。
丫鬟过来回话说,周学谦还是昨儿那样,不叫人进屋,有人敲门,他就扔东西砸门,不耐烦得很。
周夫人又难过又庆幸,还能砸门,那就是还有力气,饿一日还不至于饿坏,她想着,今日周学谦总该要进食了,她吩咐了厨房备一些好入口的粥,不要大油大荤的东西。
但她没想到的是,周学谦又是一整日都没吃。
周夫人心都要跳出来了,到底还是忍住了,她这个夜里,根本就没有睡着。
次日醒来,周夫人一睁眼就问:“学谦吃东西了没有?”
妈妈为难地摇摇头,道:“没有,也没有喝水。”
周夫人撑不住了,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裳,着丫鬟随便梳了个圆髻,簪子都没戴一根,素着面就去了周学谦院子里。
她着人敲门,周学谦在房间里半点动静都没有,丫鬟们都吓傻了,面色煞白地解释道:“昨天夜里郎君房里还有动静的……”
周夫人顾不得许多,她喊了粗使婆子进来撞门,好半天才打开门,她跑进去一看,周学谦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承尘,像是活着,却半点生气都没有。
周夫人身边的妈妈见周学谦半条命都丢了的样子,立刻打发了丫鬟出去,叫厨房备好粥送过来。
周学谦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眨一下眼睛。
周夫人心如刀割,她趴在周学谦身上嚎啕大哭,捶着床道:“学谦……你是要娘的命啊!你不吃不喝,娘也陪着你不吃不喝,娘不能拦你去死,娘就陪着你死!”
周学谦发干的嘴唇,动了动,他几日都没有开口,一张口声音便喑哑的厉害:“儿子不是不吃,是实在吃不下,咽不下去。”
周夫人泪眼婆娑,她揪着周学谦的领口,红着眼睛质问道:“那就为了一个女人,就抛弃了父母对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吗?!”
周学谦茫然地扭头看着周夫人,沙哑着声音道:“母亲,儿子突然不知道读书有什么作用了,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娶不到月表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可是父母亲一句话,将来上峰一句话,朝廷一句话,儿子所努力的一切,都有可能化为乌有,儿子读书入仕,还有什么作用?儿子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周夫人竟无可辩驳,她真的答不上来,可是这个世上……谁不是这样活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