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喉结动了一下,微有些急切地问:“为什么?”
沈清月淡笑道:“我处境艰难,我家老夫人欲将我嫁给河间府一个寡母带大的鳏夫秀才,想来先生欲攀附的我的外祖家已是顾忌不上我,先生连中六首,将来要名垂史册,沈家高攀不上你。”她脑袋略低,望着鸳鸯戏水的屏风道:“何况……何况我听说永南郡主要替胡阁替胡小娘子做媒,先生自该择良木而栖。”
顾淮拔高了音量,冷着脸问:“沈老夫人,要把你嫁给寡母带大的鳏夫秀才?”
沈清月眸子里带着淡淡的诧异,这个顾淮,搞错了重点吧,她眨了眨眼,道:“是的。不过我自是不肯嫁的。”
顾淮牙槽紧咬,骨头都要捏出响声来,沉默了好一会子,才道:“胡阁老的确有与我做亲的意思,但胡小娘子不肯嫁,我亦没有兴趣结交胡家。”
沈清月出神片刻,胡小娘子不肯嫁?!难怪去忠勇侯府那次她的帕子不见踪影,这小娘子怕是故意藏拙!
她有些疑虑,便又警惕起来,问道:“即便胡小娘子不肯,也总有比沈家好的人家吧?我外祖家再好,我毕竟见不得光,你做别人家正正经经的女婿,岂不比娶我好得多?”
顾淮道:“比沈家好的人家有,但是比你好的,没有。”
沈清月不解问道:“什么意思?先生到底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顾淮重新握紧了茶杯,茶水已经不热了,淡淡的凉意透进他的掌心,他道:“我的父母,只是我的养父母。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替我操持内宅。”
沈清月双目圆睁,顾淮的父母,只是他的养父母?!这又是怎么回事。
顾淮喉结滑动,定定地看着沈清月,道:“嫁给我的日子会有些辛苦艰难,但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我在一日,就不会让你受到一分伤害。荣华富贵,体面自由,只要你想要,我能够给,我全部都给你。或是我给不了的,只要你想要,我都替你谋取。”
他皱着眉,悄悄吐出一口气,嗓音低哑道:“赵建安的事,是我的诚意,若你不肯,我也……绝不强求。”
沈清月眼眶湿润,很是心动,体面自由,这般相敬如宾,便是她所求,至于内宅的艰辛……还能比她在沈家更艰难吗?
她也知道,婚事没成,个人身世这么大的事,顾淮轻易不会说出口,她也不会追问,即便他家里全是豺狼虎豹,她也认了!
顾淮的双眼略有些发红,他凝视沈清月,双眼里写着真诚和期盼,轻声地问:“沈清月,你能嫁给我吗?”
沈清月嘴角扬了一下,眸子里带着微亮的水光,起身道:“好。我答应。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别的急事,其余细节,我想先生也不会欺负我,且容后再议,我先走了。”
说罢,她便行了礼往门口去。
顾淮喜形于色,眼角眉梢都添上一抹欢喜之意,他的视线四处闪动,双手不知何处安放,心中感受不知如何言表,半晌才镇定下来,追在沈清月后面,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子,再次用嘶哑的声音问道:“沈清月,你可想好了?你若是现在反悔了,我不怪你,若你以后再跟我说反悔,沈清月……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沈清月转身笃定的点了点头,莞尔道:“先生放心,我想清楚了。刀山火海我也认了。”
顾淮松了一口气……他这一生一世,都是她了。
沈清月手腕有些发痛,红着脸抽回手,告了辞。
☆、第127章 第 127 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沈清月还不知道她外祖家的身份, 坐马车去青石斋的路上,便一直猜测着, 她外祖家,了不得是五六品, 再高也不会越过四品去。
否则老夫人安敢这般磋磨她?
沈清月到了青石斋附近的酒楼里, 罗妈妈早在里边等着了, 她带着面纱, 下了车,依旧让春叶将车夫打发了走, 她便和罗妈妈一起从后门出去, 坐上了另外一辆普通外形十分普通的马车,连车夫的长相也是平平无奇, 看一样就容易忘记的人。
但沈清月进马车后,便惊住了。
车里很宽敞,坐六个人足矣,中间稳稳当当放着一张檀木小几,还有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茶盏很精致。
罗妈妈给沈清月斟茶一杯, 双手地给她, 道:“胡掌柜与我说, 酒楼不远,也很隐蔽, 姑娘去了, 不容易招眼。”
沈清月点了点头, 捧着茶杯抿了一小口,她的唇刚挨上去,便觉得茶盏细腻柔和,车窗被微风吹起的时候,光能透过薄薄的茶盏,茶盏比她平常惯用的轻盈得多。
这套瓷器,价值不菲。
沈清月手腕微顿,随即放下了茶杯,揣测起来……她的外祖家当初留给她的嫁妆也很丰厚。她外祖家到底什么来头,竟十分富庶的样子?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少有颠簸,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车夫。
足见她的外祖家,下了些细致工夫。
沈清月脑子里的疑虑越来越多……她的外祖家,若有这般重视她,上辈子沈家人怎么敢捂死她。
马车走了两刻钟,便在幽深的巷子里停下,车夫下了马车,先去敲了门,待小童开了门,才放了一个凳子在马车边上,弯着腰朝里道:“姑娘,到了。”
罗妈妈先下车,扶着沈清月也下来,厚重的两扇门外,童仆迎门,随即领着她们往曲径幽深的酒楼里去。
沈清月进了门,扫视一周,这里哪里像什么酒楼,倒像是谁家的私园!只是京城寸土寸金,也不知道这园子是谁家的,她外祖家能请她到这里一叙,也足够郑重。
走过好几条游廊和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一个人都没碰见,沈清月终于到了临荷塘的双层楼前,一楼朝南,廊下挂着一对六角的琉璃丝绦灯笼,灯笼下有八扇隔扇,却只开了四扇,隐约可见其中牙雕三阳开泰图插屏风,这一样样,全部都透着贵重。
沈清月和罗妈妈走到门前,小童朝里回了话就退到一旁去,罗妈妈也站在门外,没敢进去。
里边的人听到动静,仿佛差了人出来迎,有清浅却稳重的脚步声传来。
沈清月正等着下人迎她进去,没成想出来一个穿细布直裰的老者,老者六十左右的年纪,头发半白,精神矍铄,眼睛大且轻微鼓起,有些凶狠,却因为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并没有那么吓人。
沈清月摸不准这是谁,又见这老者的气度,竟比她从前见过的所有人还要稳重,便只是低一低头,福了身子,没有唤出
来。
罗妈妈在旁边紧张地攥起了帕子,她认出来了,竟然是舒阁老!
从前她在旧主家有幸见过舒阁老一面,因当时厅中气氛庄重堪比家中老太爷召见老爷们说话,她便记得格外清楚。
她猜想过多次,却从未敢往舒家猜。
舒阁老微微一笑,温声同沈清月道:“是月姐儿吧?进来说话。”他又对小童招招手,看向罗妈妈道:“辛苦你了,你先去歇会儿。”
罗妈妈“诶”了一声,便屈膝行礼退下,等她去隔壁耳房歇息的时候,才发现掌心都沁了冷汗。
沈清月则跟着舒阁老绕过正厅,进了梢间。
梢间是侧室,没有正厅大,屋子里摆着几样好木材打出来的雕花家具,便显得有些狭小。
舒阁老坐在靠背的凳子上,抬手叫沈清月也坐。
屋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沈清月取下面纱,坐在舒阁老的下首,捏着帕子略微低头。
舒阁老脸上始终带着和蔼的笑意,他抬起下巴示意沈清月手边有茶,道:“你来得巧,刚沏的茶。”
为了确保沈清月来了就有热茶喝,其实梢间里的茶,不知道换过多少道了。
沈清月谢过舒阁老,并没有动茶。
舒阁老见沈清月还是有些局促,便缓声道:“月姐儿,我是你外祖父。”
沈清月抬眉瞧了舒阁老一眼,没有太讶异。
舒阁老笑呵呵道:“我知道,你都知道了。你很聪明。”他看着沈清月又道:“你的眼睛,生得很像你的母亲和外祖母。”
舒良信没说错。
沈清月没有说话。
舒阁老问她: “能不能告诉外祖父,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妈妈原来在旧主家做事很有些名气,沈清月小小年纪,能躲过她的眼睛,很不容易。
沈清月也没什么可隐瞒,便粗略说了一遍。
舒阁老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着头,颇为赞赏地看着沈清月,在蛛丝马迹里抽丝剥茧,还能一一推测正确,可见其之机敏理智。
沈清月淡声说完整个过程,末了道:“……查到真定就没消息了,我手上没有人,也查不过去,直到现在,见到了您。”
舒阁老颔首解释道:“前几月科考,我脱不开身,后来鞑靼进犯,若匆忙见你,反倒不好,到了现在才好与你相见。”
沈清月还是没说什么,鞑靼进犯,和户部的五六品关系不大吧,又不是户部尚书入了阁,不过她一个出身不干净的外孙女,外祖家这般已经很和善了。
他们恨极了沈家,若是厌弃她的母亲,大可以不管她。
沈清月没有随随便便就怨天尤人的习惯,倒是对舒阁老的态度,不太失望。
舒阁老揭下手边的茶盖子,道:“月姐儿可有什么想问的?”
沈清月抬眸望着舒阁老,死死地捏住帕子道:“当年的事,晚辈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如今还疑惑的,只有我父母亲之事,我想知
道,我母亲当年……怎么会怀了我!”
她的出身要是干干净净,便没有这么许多事,她的人生也不会这么艰难!
舒阁老眼眶酸胀,忽然垂头,默默平复了一下子心情,才道:“我们老家在真定,当年你父亲在真定借住的陈家,与我们住得很近。我们两家因为都是读书人家,一直有些来往。当时我与你舅舅在京中,老家只有你母亲和外祖母,因我托了陈家人照顾妻女,你的父亲当时便是借此由头,与你母亲见着了面。”
沈清月眉心紧锁,仅仅是见面,两人便生了情愫?
这不太可能。
眼前老者睿智从容,家教不会宽松,即便只留妻女在家,也不绝不会容许妻子放任女儿和外男打交道。
舒阁老顿了许久,才继续道:“……当年你的二伯父为原配妻子守制一年的事,你母亲也知道,她当初本有意于你二伯父,家里本也打算将你母亲说给你二伯父,却因我当时在官场上有些坎坷,耽搁了她的亲事。
我不知道你父亲怎么与你母亲见面认识的,但你母亲后来告诉家里人,当时你的父亲话里话外表明他沈家二爷的身份,甚至于,你父亲还偷了你二伯父的字和文章给你母亲看。到底男女有别,他们见面不多,又有文章字画作证。你母亲饱读诗书,一向乖巧,家里人都很宠她,便叫她生得心性单纯,有些不晓事……她误以为你父亲是你二伯父之后,也没有深思有没有端倪,还听你父亲的话,说亲事没定下之前,先不要告诉家里人。
你父亲承诺过要上门提亲,你母亲初次动心,年纪幼小,禁不住诱惑,便私下与你父亲往来过三次,第二次的时候,你母亲就说觉得你父亲有些唐突她了。”
舒阁老说到此处,额头上青筋暴起,搁在桌上的手,攥如铁拳,他极力克制着失去爱女的心痛,声音有些苍凉,道:“我本不该说你父亲的不是,但你父亲毕竟是成过亲的人,你母亲一个内宅女子,男女之事,她没有经历过,再多教养,也是纸上谈兵,真正遇到心思不纯的人,极尽诱哄,一个十四岁的姑娘,怎么能……怎么能不陷进去!最后一次,他假装醉后出了事,着人偷偷给你母亲传信,说要没了性命,要见她最后一面,你母亲心急如焚之下,就去见了他,结果只看到了喝醉的你父亲……再等我知道的时候,你母亲都显怀了。”
沈清月如遭五雷轰顶……她是这么生下来的,她就是这样走到这个世上的!
她抱着冰冷的双臂,缩了缩肩膀……她怎么会是这么出生的!她真恨不得她是丫鬟的孩子都比着来得干净!
舒阁老用发红的眼睛看着沈清月,温声安抚道:“月姐儿,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孩子,你流着你母亲的血,你像你母亲。”
沈清月泪盈于睫,一低头,眼泪便一颗颗地低落下来,她拿帕子捂着脸,无声地哭了好一会儿,才擦干净眼泪,道:“……母亲后来既知道父亲骗了她,怎么还要留下我?”
舒阁老目光灼然地看着她,仿佛瞧见了当年小女儿在他手下读书识
字的时候,他道:“因为你是无辜的,她再恨你父亲,也连累不到你头上。后来大夫又说,她身子弱,若流了孩子,怕是一尸两命。月姐儿,你不要多想,你母亲心里是看重你的,她难产的时候,留下的遗言除了说对不起家人,便是托我们将她的钱财,全部留给你傍身。”
沈清月的身子从心口开始,渐渐回暖,只是脸上的泪水的流得更凶了,她从未和母亲见过面,但是她现在却感受了生母对她浓烈的爱。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沈世兴这十几年来都不肯多见她,只是在吴氏面前问一问她的事,他无耻!他愧疚!他没有脸看她!所以她主动示好的时候,自私的他心底的难堪淡化了一些,他悄悄地原谅了自己,他以为 对她好一点,就可以弥补他当年的错。
舒阁老有些内疚道:“月姐儿,这些事本不该告诉你,毕竟是你父母的事,即使再不对……也不该说给你听。但外祖父有私心,我听胡掌柜说,你过得有些艰难,外祖父希望你知道,即使沈家没有按照当年的承诺好好待你,但是你还有可以依靠的人。”
沈清月擦掉眼泪,摇摇头道:“您没有错。这事我想知道,我也一定要知道。父亲做错了事,但我也因为他长大了,他的养育之恩,我今后会还报,他怎么待我,我便怎么待他。”
但她还是会恨他,永远地恨。
她很沈世兴懦弱、自私、无耻!
她恨沈世兴不仅害了她母亲,还害了蔡氏,也害了她!
沈清月哭过之后,眼皮子和鼻头都红红的,她带着鼻音道:“此事算我父亲德行有亏,不知道外祖父您怎么肯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