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看到他眼角挂着微微冷意,“为了采火灵芝。”
江重雪嗤地一笑,“凭他的武功,还要采火灵芝?”
“不知道,”周梨低头踢掉了一颗小石子,“好像不是为了自己,说是要救人用的。”
江重雪停下来,周梨随他一起停下。他沉着脸:“你和他交过手了?”
周梨顿显颓色,想到练功四年竟还不能逼迫楚墨白拔剑,有气无力地点头,把她和楚墨白交手的过程演说给江重雪听。
江重雪越听脸色越白:“你练了四年的功,难道他没练吗?你进步了,难道他没有吗?”
周梨怔了一下,江重雪说的话有道理,凭什么她进步了,楚墨白就不能进步。
他又想起什么,问:“你今晚上去就是为了采火灵芝?”
她舌头打结,“我病了……火灵芝不是能治百病么,我就想……”
期期艾艾良久,江重雪在脑子里绕了个弯才想通她采火灵芝的目的,哭笑不得。
把她带回山洞后,他在石桌上点起蜡烛,让她好好坐着不准乱动。
周梨正襟危坐,眼睛看着他。他清咳一声,开始把腹内酝酿了百遍的说辞徐徐道出。
一盏茶后,周梨诡异地盯着江重雪。江重雪看她没反应,心气不顺。
难为他想了这么久尽量把话语罗织得不让她尴尬,难道他解释得还不够清楚?
周梨却心想,江重雪竟然知道这种姑娘家身上的事情,让她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想法。
不过之后,周梨也就懂得了其中的奥妙。她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也许是因为这样,周梨脸上的光彩都比从前明媚了起来,眉眼轮廓愈发出挑,胸脯饱满,眼睛有神,两道眉如水中弯月,秀气得很。
翌日,她把败于春风渡一事告诉给了聂不凡。
聂不凡难得大惊,“江湖上除了谢天枢,又有人练成春风渡了吗?”
“那人叫楚墨白。”周梨紧了紧剑,把楚墨白此人向他略略一说。
聂不凡沉默。
周梨道出实情:“看来六道神功打败不了春风渡。”
聂不凡一笑:“你说岔了,是你的六道神功打败不了春风渡。换做是我,那小子早被我打死了。”
周梨闷声不响。这也有道理,她的功力自然不能跟聂不凡比。
“昨天可是七月十五?”聂不凡忽然这样问。
周梨奇怪地点点头,聂不凡眼中忽然惊涛骇浪,上下两瓣颜色深沉的唇慢慢地蠕动了几下,才道:“丫头,你为我办一件事,办好了,我会让你的六道神功更上一层楼。”
周梨倏地变色——
这四年他在教授她的过程中,竟然留了一手么!
“什么事?”她先压下情绪,哑声问。
“梅山上有一座无谢园,你去替我祭拜一个人。”聂不凡面无表情地说,但就算拼命抑制也能从颤抖的细纹里看出他是在伪装,“替我在墓碑前烧三炷香,不要开口,只在心里说一句:聂不凡到此祭拜。记住,千万不要说出口。”
“为什么?”
“她若听到我的名字,怕是不喜。”
周梨从来没见他这么脆弱的模样。又是无谢园,又是那座墓碑。她没想到,聂不凡也牵扯其中。
那墓碑下埋的,究竟何方神圣。
回去之后,周梨把聂不凡的话告诉江重雪,江重雪也觉奇怪:“他真是这样说的?”
周梨点点头:“重雪哥哥,我想去无谢园。”
江重雪看着她,“你决定了?”
周梨郑重点头。她去无谢园,不止为了六道神功,也为了知晓那里埋藏的秘密。
不过要去无谢园之前,要先备好迷药,用来对付那只可能还在园子里的黑熊。
迷药不难在城中买到,备妥之后,两人趁着夜色小心翼翼地避开岗哨,一路来到无谢园中。
奇怪的是离无谢园越近,守卫则越少,等来到无谢园外,这里一个求醉城弟子也没有。
无谢园是禁地,除哥舒似情外,其余人等禁止入内,所以这里唯一的守卫就是那只雄伟可怖的黑熊,它会攻击除哥舒似情外每一个意图进入无谢园的人。
园子外那块巨石微露岁月沧桑的模样,上面朱砂写就的“无谢园”三字色泽深郁。两人屏息凝神,以此避过那只野兽。园子里一间茅草屋,屋前竖碑,与四年前一点不变。
江重雪打亮了火折子,把它照向墓碑。
逝者的名字唤作哥舒轻眉,碑高丈余,上好的花岗岩,但是碑上的刻字只镌了一行“哥舒轻眉之墓”,既无墓志铭,也无碑文,简单得很。
周梨把这名字在舌尖上滚了一滚,立时便熟稔了,回头看到江重雪手一抖。
她听到他惊诧地低语:“哥舒轻眉竟然死了?”
她更奇了,“重雪哥哥,你认识她?”
江重雪稍定心神,摇头说:“认识倒不认识,只是知道。”
哥舒轻眉是昔年江湖第一美人,无人不晓。
江重雪目中添了哀思,向那墓碑拜了拜,对周梨说:“二十年前,岳阳哥舒府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据说哥舒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便是哥舒轻眉,哥舒家以掌法出名,哥舒轻眉不止掌法好,还擅长炼毒,人又长得极其美艳,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一不为之神魂颠倒,故称江湖第一美人。”
江重雪一直记得,在金刀堂时有个师兄偶从集市上买到一副哥舒轻眉的画像,从此便得了花痴病,对着画中的人儿茶饭不思爱慕不已,时常对人说今生要是能看上一眼哥舒轻眉,就是死了也值了。那画他也见过,的确漂亮,不可方物,后来被娘发现没收了。
周梨想,江湖第一美人,不知美成什么样,可惜死了,无缘一见。
“要说这个谢天枢,就曾与哥舒轻眉结成连理。”江重雪随意地道,谁知周梨大为震惊。
她瞪着杏眼:“谢前辈成过亲?”
江重雪为她的惊奇而惊奇,“他是个正常的大男人,成个亲怎么了?”
周梨说不出话来。
江重雪悠悠道:“当时谢天枢虽只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但他武功已奇高,俨然是将来的掌门人物,与哥舒府的女儿也算匹配,两个人男才女貌,神仙眷侣,十分登对。只可惜,没过几载,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缝,后来分离了,那之后哥舒轻眉就消失了,就连哥舒府也江河日下,渐渐在江湖上消声灭迹了。”
周梨问:“他们为什么分开?”
“传言是谢天枢另结新欢,抛弃了哥舒轻眉。”江重雪轻轻拂了拂碑上尘埃。
谢天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祭拜故人,原来这故人曾是他妻子。
周梨难以想象,她的印象里,谢天枢太虚怀若谷,仿佛沾不上一点丑恶。
她捻了三支备好的香,虔诚地向墓碑祭拜,把聂不凡要她说的话在心里带到,而后把香插在碑前,抬头时看到江重雪推开了茅屋的柴门。
屋里一尘不染,屋顶也有补过的痕迹,小小的茅草屋在风雨里屹立不倒。桌子上有六角圆形漆金为架镶以玉石的烛台,江重雪用火折子点亮了烛台里的蜡烛,屋子里的物什便在火光中打磨出氤氲的轮廓。
这明显是女子住的,布置精巧,梳妆台上还堆着崭新的胭脂石黛,都没有用过,应该是摆旧了,就有人来换上新的。江重雪眼光独到,这屋子里的东西件件都是好物,可见住在此间的人十分讲究。
“重雪哥哥。”周梨拂开用珠子串成的帘幕,唤他。他上前一看,眉毛挑起,两人惊讶对视。
帘幕后端坐一位美人,浑身覆盖一层冰霜,端正地坐着,着云罗深纁华服,衣饰厚重,曳到地面。她挽发髻,黑睫浓长,唇线完美,整张脸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从前私塾先生教周梨,赞人好看,可说倾国倾城,周梨自小没见过谁美成古书中的描述,今日总算见到。
周梨连呼吸都放慢:“她是……哥舒轻眉吗?”
江重雪忍着心惊仔细看了看,没错,和那张他曾见过的画像一模一样。他向前一探她的脉搏,没有心跳,触手生凉,只是一刹,竟把他指尖冻得青紫。
“有人用了至强至寒的内力保存了她的尸身。”江重雪说。
两人看到哥舒轻眉端坐的塌旁有只楠木匣子,里面装了厚厚几沓小札。
札上都是些哥舒轻眉平日里的絮语,漫无章法的,想到什么写什么,竟也给她写了十几本,多年过去,纸张泛黄。两人粗略翻过,竟给他们看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哥舒似情是哥舒轻眉之子,小札里时常写到一句“吾儿今日来园中看我”,一开始她未写明,后面又称呼为似情。
周梨惊讶:“重雪哥哥,你说谢天枢和哥舒轻眉曾是夫妻,这么说,哥舒似情就是谢前辈的儿子了。”
哥舒轻眉只嫁过谢天枢一人,谢天枢辜负了她,也许正因为这样,她让儿子从了自己的姓。
江重雪想求证这一点,快速往后翻,但是小札越到后面越是凌乱不堪,可看出哥舒轻眉内心愤恨苦闷。
从这些碎语里,江重雪知道了,原来当年谢天枢转而喜欢上了哥舒府的二女儿,哥舒轻眉悲痛欲绝,与妹妹断绝了关系,离开了谢天枢,而那时哥舒似情已经五岁,她携子隐居梅山。
江重雪很意外,实在没想到哥舒似情竟是当年岳阳哥舒府的后人,还是谢天枢的儿子。
当年的哥舒府是受人敬仰的名门世家,现在的求醉城却是邪魔外道。
小札里到处是哥舒轻眉对妹妹和谢天枢的泄愤之语,最后是写到她得了重病,知自己将不久于世,故请来哥舒府的家主,即她的父亲哥舒曼,期望她死后父亲能用哥舒府的独门武功化雪手封存她的尸身。
她不愿永埋地底,所以死后尸身仍保留在这间茅屋里。
看到这里便大致清楚了这场恩怨纠葛,也就明白了为何谢天枢每年的七月十五非要上梅山来,那应该就是哥舒轻眉的忌日了,而小札里也提到了她要哥舒似情为她报仇,杀了这两个负过她的人,所以哥舒似情秉承了母亲的遗愿,一定要取了谢天枢的命。
谢天枢明知儿子要杀自己还来梅山,恐怕也是因为愧疚。
周梨还想从中找出聂不凡的名字,可惜从头到尾,哥舒轻眉根本连提都未曾提过他,她不禁微觉奇怪。
“有人。”江重雪突然一凛,烛火随之摇了摇。
第19章 梅影
他说完旋身跃出帘幕,一大片珠子碰撞作响。
到了门口,不知看到什么,把臂一揣,歪着头玩味地笑。
周梨把小札整齐收回楠木匣子,紧跟出去。
月色下,她看到那只久违的黑熊半蹲在园子里,大概是这几年吃得太好,又高大肥壮了不少,黑褐夹杂的毛色蹭了一地泥。
它看到周梨时兴奋地在地上滚了几滚,随即冲了过来。
江重雪把笑一收,取出迷药,谁知黑熊冲到跟前却把身子一匍,用鼻头嗅着周梨的裙角。
周梨僵住不动,良久看它实在乖顺,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它开心地扭动起肥壮的身子,肚子上的肉跟着一甩一甩。
江重雪按下了手里的迷药,抱着臂,轻哼了哼。
这畜生倒是会占便宜。
大概是他哼的声音过重,那畜生回头对他一阵龇牙咧嘴,转头看周梨时又换了一副谄媚表情。
江重雪的眉毛抖了三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