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使臣身份特殊,楚奕宸礼尚往来,亲自在宫中设下宴席,大齐的宗亲国戚都在出席之列。宴席从黄昏到天黑,期间的气氛十分融洽。
入夜,月上柳梢头,宴会已经结束,天地间一片寂静。皇后的鸾驾行在回宫的路上,清妩半阖着双目坐在肩舆上,忽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箫声,悠扬而缠绵。清妩心中升起一丝好奇,抬手示意停下,抬着肩舆的宫人停下脚步,将肩舆稳稳落地,清妩站起身,扶着茉儿的手走下肩舆,对众人道;“本宫想随便走走,你们都不用跟着。”她说的“你们”并不包括茉儿,紅绡和墨竹三人。
她踏着月色,循着箫声,寻找着吹箫的人。茉儿提灯照路,紅绡和墨竹都跟在她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箫声越发清晰,她终于在远处的回廊深处,看到了那个吹箫的人。
百无聊赖下,清妩想去会会这个人,而吹箫的人也看到了她,放下手中的玉箫,立在廊上远远的看着她。
清妩徐步上前,借着灯盏的光,看清了眼前的英俊男子,正是唐王楚元禛。虽说楚元禛迎她入宫那天,她的视线被凤冠下的串珠挡住,并没看清迎亲使的样子。不过入宫几个月,几次在宫宴上见过此人,也记住了他的样子。
不过她好像没在今晚的宴席上见过他,不参加宴会,却一个人在此吹箫,这人也是奇怪。
楚元禛向清妩略一躬身,“皇后万安。”
清妩好奇道;“唐王为何在此?”
“皇后可知本王吹的是什么曲子?”
清妩答道;“如果本宫没说错,这首曲子就是《长相思》吧?”
“母妃生前最爱此曲。”楚元禛神情有些黯然,“今天是母妃的生辰。”
清妩心下一惊,楚元禛的生母是先帝的明妃,她没见过明妃,只听说先帝在时明妃是后宫中最受宠的女子,而先帝生前最喜欢的皇子其实就是这位宠妃生下的五皇子。楚元禛大概比楚奕宸小一岁左右,明妃比先帝早一年去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今天缺席宴会也是人之常情。
清妩轻轻叹息,“抱歉,本宫不该来此打扰王爷。”
楚元禛看着清妩,微笑里带着几分落寞,“皇后出现在此不是巧合吧,许是本王惊扰了皇后。”
清妩淡淡一笑,“王爷言重了,本宫不多打扰,告辞。”说完,她转身而去。
夜深了,楚奕宸来到昭华宫,将他和独孤清的谈话对清妩说了一遍。
原来,独孤清是想与他结盟,并向他求娶一名大齐公主,以表诚意。独孤清与独孤寒同父异母,母族殷氏也是北方豪族,虽不及段氏显赫,却也颇有势力,算是段氏之下的中流砥柱之一。而楚奕宸早想在北秦扶持一名独孤氏亲王与独孤寒相互牵制,独孤清的野心正合了他的意。
天下觊觎皇位之人何其多,对于这位梁王的野心,清妩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摸不透独孤寒的心思,“我很好奇,独孤寒应该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难道看不出独孤清的心思么,还敢派他到金陵。”
楚奕宸淡淡一笑,“这你就想错了,独孤寒一直对殷氏颇为忌惮,尤其在北秦战败后,他的威望远不如从前,更是将独孤清视为眼中钉。随他来的副使陆离是北秦丞相之子,就是独孤寒的亲信。不过你也说对了一半,独孤寒派陆离跟着他,可能就是让他有来无回。”
清妩了然,“原来如此。那你答应他了?”
楚奕宸道;“不错。我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如果将来独孤清真的与独孤寒决裂,大齐也要出师有名。”
清妩微微沉吟,“适龄的公主只有琼华一人,你已经决定将琼华嫁给他了?”
楚奕宸同父异母的姐妹共六人,年长的几个公主已经嫁人,年纪最小的公主只有十一岁,适龄的女子就只有一个十六岁的琼华公主。
前世,在金陵城破后,她一直不知道这些公主们的结局。只是这一世,她入宫已有半年,和琼华公主多有往来,关系还算亲厚。她知道琼华公主已经有了意中人,而那个人只是一名普通的年轻侍卫。
“是。”
清妩在心里叹息一声,知道这桩联姻对楚奕宸而言意味着什么,也不好相劝。
第25章 风起
次日, 清妩来到琼华宫中,亲自将楚奕宸的决定告诉琼华, 如她的预料,琼华听后又惊又恼。
“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皇嫂你是知道的啊。”她抓住清妩的手臂,眼中渐渐闪出一丝期望,“你说皇兄只是决定让我和亲,并没正是下旨吧?还来得及的对不对,我们现在就去找皇兄,我要求他为我和阿杨赐婚!”
那个侍卫名叫展杨,琼华口中的“阿杨”就是他。清妩微微摇头,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之前劝过你,如果你听劝或许还有转机,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无意中撞到琼华和那个侍卫幽会, 在她的追问下琼华对她吐露了实情。琼华的生母早逝, 自幼养在姑母膝下, 和楚奕宸的感情颇深。待琼华过了及笄之年,楚奕宸也想过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却被琼华拒绝, 楚奕宸不愿勉强她。在外人看来,楚奕宸对这个妹妹似乎并不上心,其实楚奕宸是尊重她的选择, 皇家公主不管嫁给谁,公主永远是她的第一身份,而在楚奕宸看来,纵然琼华不嫁,皇家也能一直庇护她。皇室规定,皇子满十五岁可出宫立府,公主满十七岁不管是否嫁人都可出宫立府,所以琼华一直在等待,等她在宫外立府,就可以求楚奕宸将展杨调到她的府上,两个人就是可以天长地久的在一起了。
清妩曾劝琼华将和她和展杨的事告诉楚奕宸,虽说展杨目前的身份不足以匹配公主,但楚奕宸可以将他调入军中,这样他就有太多晋升官职的机会,如果他能抓住机会,升到一个不低的官职,就可以名正言顺迎娶公主。不过这意味着两人见面不会像在宫里这样方便,甚至琼华至少会有几年的时间见不到他,这是琼华不能接受的。
琼华眼圈一红,泪水在眼中打转,哀求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皇兄说过婚姻大事上会尊重我的选择,他说过不会勉强我,君无戏言啊……”
“他不但是你的兄长,还是皇帝。现在他只能以江山为重,做一个差劲的兄长。”清妩叹息着说,又安慰她道;“不过你放心,独孤清要求娶大齐的公主,不是以北秦的名义,而是以他自己的名义。他要依附大齐,绝不可能亏待你。”
“可他爱我吗?”琼华怔了一瞬,突然这样问。
清妩沉默,感情的事她无法向琼华保证什么,只是道;“感情是需要培养的。”
“可我不爱他,。”琼华含泪苦笑,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兄的眼里只有江山,我的幸福又算什么呢?”
清妩微微皱眉,对室内的宫人道;“本宫有话要单独对公主说,你们都下去吧。”
宫女都退了出去。她看着琼华,平静的说;“琼华,我对你说一个人,那个人是我姑父安王最年轻的侧妃,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她的父亲只是一个五品员外,她被她的父亲当成礼物送给安王,刚入府的时候还只是个侍妾,生下两个孩子才被立为侧妃,二我那个姑父已经年近半百了,比她的父亲还年长。我想这种父亲还有很多吧,拿女儿一生的幸福为自己铺路,你怎么能说帝王家是最无情的?”
琼华露出困惑的神情,有些不懂她的意思,却就事论事地反驳道;“听起来有点可怕,也许是求仁得仁罢了。一个五品员外的女儿能嫁的多好呢,何况她现在是亲王侧妃,上了宗谱玉蝶的皇亲,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怎么能拿这种人和我比?”
清妩道;“我听姑母提过她,王府的姬妾众多,侧妃就三人,她年轻貌美,却不是最受宠的,可见没有谄媚的手段,性子看起来甚至有些木讷,更像是认命。要不是生下双生子,现在也还是个侍妾。”
琼华不语,眼中多了几分不耐烦,清妩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和你的确比不了,你既然觉得一个女子可以为了荣华富贵委身于权贵,就证明你还是很在乎身份的。你是公主,不管你嫁或不嫁,身份都不会改变。可你既然受家族庇护,就该为家族做些事,不是吗?”
琼华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捂住脸,全身瘫软的坐到身后的椅子上,眼泪从手指的缝隙中流出,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为什么我是公主,我情愿不做公主……”
清妩走近她一步,声音一字字清晰传入琼华耳中;“可以的,只要你不是公主,就不必承担作为公主该承担的责任。”
琼华放下手,怔怔地看着她。清妩神色认真,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如果你愿意为那个人放弃公主的身份,皇上是不会勉强的,一个能为了爱情放弃荣华富贵的人,若嫁给不爱的人,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宫里可以对外宣布琼华公主暴病身亡,活下来的琼华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不能再用自己的姓名和身份,从此与皇室再不相干,你可以加你喜欢的人,如果你愿意,这并不是难事。”
“我愿意。”琼华不加犹豫的点头道。
“我会为你准备许多钱,可以让你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这些钱和公主的俸禄比起来微不足道。再有,你真的确定那个人爱的只是你的人,而不是你公主的身份?就算他现在是爱你的,你能确定他将来不会纳妾,会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如果你是公主,即便不能阻止驸马纳妾,也不至于受委屈,当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如在夫家受委屈,又该向谁求助呢?也只能自己默默受着。”
琼华面色苍白,嘴唇微微嗫嚅着,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他……他会待我好,绝不会辜负我的……”而她的泪眼中已经生出了一丝挣扎。
清妩叹息道;“这世上彼此忠贞的爱情,但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你要想到最坏的可能。”
琼华喃喃地说;“如果我不是公主,皇兄真的不会管我了吗?”
清妩道;“他是皇帝,要管的事太多,比如你如果遇到一些麻烦,不用通报皇帝也能用手中的权力自己解决,如果你没有公主的权力,事事都要靠你皇兄一人,他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你,什么都能为你考虑的面面俱到。真正想保护一个人,就是给她有自保的能力。”
琼华垂下眼帘,泪水成串滚落,内心似乎在激烈挣扎着。清妩同情的看着她,琼华面对的选择比前世的她更加艰难。前世她虽不是皇后,却还是国公之女,亲王正妃。可琼华一旦放弃公主的身份,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打扰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她略微停顿,一字一句道;“这些年边境战事不断,多少寒门武人靠战功为自己挣得锦绣前程,你喜欢的人,没胆子上阵杀敌,却能顶着风险和公主花前月下。”说到这里,她又停住,没再说下去,只是转身离去。
下午,清妩正在寝宫练字,楚奕宸走入殿中,屏退宫人,问她道;“你对琼华说了?”
清妩放下笔,“说了。”她有些无奈地说;“她并不愿意,因为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楚奕宸有些诧异,在她身边坐下,“是谁?我记得她说过不想嫁人。”
“这是搪塞你的借口,她喜欢的人是一个侍卫。”
“侍卫……”楚奕宸微微皱眉,追问;“那个侍卫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当差?”
清妩反问;“你关心这个做什么,难道你想成全他们?”
楚奕宸的眸中有阴影掠过,淡淡道;“我只是好奇。”
清妩微微摇头,“现在打听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琼华为了这个人执意不嫁,你若让这个人消失,只会让琼华万念俱灰。如果她肯为了那个人宁愿放弃公主的身份,那就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所以你对和亲到底是怎么想的?”楚奕宸看着她,问。
清妩云淡风轻的说;“我刚说的只是最坏的可能,但她应该能想通,不会做傻事的。”
又过了一天,琼华主动找到清妩,平静的说;“皇嫂,我想好了,我的婚事全凭皇兄做主。”
清妩见她神色颇为认真,并不想是在说气话,向她确认道;“你真的想好了?”
“我是认真的。”琼华正色道;“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除了哄我开心,也没为我做过什么,我不敢将我的人生交给他。至于那个独孤清,不管她喜不喜欢我,他都会尊重我,因为我的兄长是大齐的皇帝,我是大齐的长公主。”
清妩微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当日,楚奕宸颁下圣旨,为琼华公主赐婚,可择日完婚。而独孤清为表诚意,决定在金陵与琼华完婚,并不顾陆离等使臣劝阻,借口金陵到盛京路途遥远,省略了奏请独孤寒批准的步骤。于是,两人大婚的日子定在四月底。
然而,圣旨颁下没几天,太后重病的消息传到金陵,太后自去年夏天离京,数月来一直在避暑山庄的行宫里。楚奕宸在去年年底去宁州看过太后一次,清妩也从楚奕宸口中知道了太后帮助赵云瑶离宫的原因……
楚奕宸过去对太后的风流韵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可皇室的体统容不下太后与他人生子,楚奕宸作为皇帝,亦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楚奕宸将那那名男宠和为太后隐瞒的御医秘密处死,也没让太后生下孩子。因此他和太后闹得很不愉快,甚至可以用势如水火来形容了。
宁州刺史万迁是太后的弟弟,他给楚奕宸的消息不会有假。清妩忍不住问;“是不是因为那个失去的孩子……”
“御医说母后的年纪不管是否生下孩子,都会伤到身体。”楚奕宸合了合眼,似乎不愿想起那天面对太后的情景。
清妩又问;“你打算怎么办,是派人到宁州探病,还是亲自去看望?”
楚奕宸皱眉道;“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我也要和你一起去。”她毕竟是皇后,如果不随楚奕宸去看望太后,传出去也不好。
楚奕宸点了点头。
而太后是琼华公主名义上的嫡母,琼华公主作为女儿,按礼不能在嫡母重兵时与人成婚,婚期只能取消待定。四月底,楚奕宸携清妩,琼华公主等数名皇亲国戚在大批羽林卫的护送下赶往宁州。
第26章 兵变
天子御驾抵达宁州, 刺史万迁提前得到消息,亲率大小官吏出城跪迎, 圣驾入城,浩浩荡荡赶往行宫。
起初一切都正常, 清妩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只是不知过了多久,兵刃碰撞的声音几乎从天而降,马车骤然停下,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如潮水般的厮杀声中。
清妩掀开窗帘,外面的羽林卫和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已经杀成一片。她和楚奕宸的马车之间本就隔着上百排羽林卫,而现在他们的马车仿佛已经被厮杀的人潮冲散。再向后看, 她勉强看到了琼华公主的马车,看到的却是血腥的一幕——
两匹拉车的马被数支长毛刺中,马儿发出痛苦的嘶鸣, 奋力挣扎,车身轰隆坠地, 摔得四分五裂, 里面的琼华公主和她的宫女都摔在地上, 琼华发髻散乱,吃力的从地上爬起,被一个人拎着头发拽起, 一刀斩下她的头颅……
清妩听到自己的一声惊呼,她捂住嘴,眼中蕴满泪水, 昨天还和她有说有笑的人现在却死在了叛军的刀下,她再傻也明白这不是行刺,而是叛乱!万迁已经反了,琼华被杀,那么她呢,叛军怎么可能放过她?
茉儿吓得脸色苍白,紅绡和墨竹紧握住手中的剑。
清妩抹了一把眼泪,继续看着,她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叛军似乎只是没有目的的杀着马车周围的羽林卫,却没有用杀琼华的方法攻击她的马车。仿佛他们的目的只是要削弱她的抵抗能力,而并不是要她的命。
她放下窗帘,不愿再看外面如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只是麻木的等待着,是冲出重围,还是被俘,还是被杀,她已经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四周的厮杀声骤然消失。有人高声喊话;“皇后受惊了,本王只想请皇后入宫一叙。”
是楚元禛的声音,难道楚元禛和万迁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如果楚元禛是带着记忆重生的,他想夺楚奕宸的皇位还能说的通,清妩不明白的是,万迁怎么会和楚元禛勾结在一起?难道一城刺史不能满足他,他还想要更多的荣华富贵?可太后到底不是楚元禛的生母,他就不怕落得一个走狗烹的下场?
算了,她叹了口气,所谓当局者迷,太后就是个糊涂人,万迁又能比太后聪明到哪去?只是不知道太后对万迁做的事是否知情。
还有,楚元禛为什么只说请她到行宫?这证明楚奕宸并不在这里。
这时,窗外传来楚世昭的声音;:“皇上的车驾已经在羽林卫的保护下离开了,你不用担心。”
清妩听到楚奕宸还活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声音冷冷响起;“唐王,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楚元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笑;“皇后还没弄清状况,本王是奉太后之命接您进宫,皇后可莫要辜负了太后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