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放肆,也不差这一日了。”
谢逐攥着画轴的手微微收紧,“十年,臣为了找这双异瞳,找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来的每个夜晚,这双异瞳在臣的梦中挥之不去。却不曾想到头来,陛下就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愿施舍给臣……”
贺缈的冷硬本就是徒有其表,强装出来撑场面的。听谢逐口口声声强调这十年那十年,说得煞有介事,帝王的威势便下意识失了分寸,口吻稍稍松动,犹疑不定,“你曾经……见过我?十年前,我们认识吗?”
谢逐眉眼沉沉,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软软……”
“!”
那两字一出口,贺缈心口仿佛被什么钝器击中了似的,眸光骤缩,蓦地抬眼对上谢逐的视线。
谢逐张了张唇,刚要继续说些什么,殿外却突然传来玉歌的唤声。
“陛下!国师大人求见!”
伴着这声传唤,还没等贺缈反应过来,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来,谢逐就快要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朝来人看去。
来人一袭玄色道袍,面色森冷,不顾身后薛显薛禄的阻拦,提步跨进了殿门。
尽管从未在宫中见过此人,但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谢逐却霎时明白了来者何人,眸底寒意更甚。
贺缈只是被谢逐那声软软晃了神,还未细想便被星曜的破门而入完全打断了思路,她怔怔地看向星曜,“……星曜?”
“星曜大人!”
眼睁睁看着国师闯进殿内,和首辅大人猝不及防对上,薛禄的小心脏都跳得慢了半拍,甚至都不敢再往殿内新欢旧爱齐聚一堂的修罗场再多看一眼。
薛显沉声赶到星曜跟前,仿佛没瞧见他脸色似的,“国师,没有陛下传召,您不得入内。”
贺缈终于缓了过来,心情复杂地朝薛显等人摆了摆手,薛显这才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殿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谢逐和星曜都半垂着眼打量对方,可却像是杠上了一般,谁都不愿先开口。而贺缈虽然觉得此刻氛围尴尬,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却满脑子都搜刮不出什么可用的说辞……
最后还是星曜先从谢逐面上移开了视线,看向他手中的画像。
画中,女帝一身红衫素裙,长发松绾,散在那披着浅色纱罗的肩上,眼角微红,透着些刚睡醒的慵懒。一双异瞳在画上尤为显眼……
星曜眼底不知何时蕴了怒意,面上却不显,只是冷嗤了一声,“离京几年,我竟不知朝中风气已败坏至此。”
第60章
被他这么一叱责, 贺缈更是摸不着头脑, 可受这几年的惯性影响, 她仍然牢记一点, 只要是惹星曜生气了, 那必然是她的错。
所以她避嫌似的往远离谢逐的方向退了一小步,“我……”
“国师离京几年, 大概也是将宫中规矩全忘了, 竟能僭越至此。”
谢逐也垂眼, 将手里的画轴搁在案上, 虽是语调平平, 可说出口的话却已是针锋相对。
贺缈微微蹙眉,朝他那里看了一眼,“你……”
“若说僭越, 又岂能比得上首辅。”
星曜冷冷道, “心怀不轨,肖想君上,是大不敬之罪。陛下还要容他继续放肆么?”
两人同时看向贺缈, 一个似乎是铁了心要与谢逐过不去,要贺缈治他的罪,一个又偏偏不为自己辩驳,只看她究竟要如何应对。
贺缈迟疑地咬了咬唇。这是她第二次在星曜面前觉得为难……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 星曜却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眸底的盛怒结了冰,嗓音里也掺了冰碴子, “看来是我扰了陛下的兴致,微臣告退。”
说罢便拂袖而去。
“星曜!”
贺缈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转身要追上去,却被谢逐一把扣住了手腕。
这次贺缈倒是没再拖泥带水,毫不犹豫地就甩开了他的手。
她回头看向谢逐,见他神色淡淡,也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怎么的,她竟莫名读出几分成竹在胸和赢家胜利的姿态。
贺缈冷了脸,一改往日没什么原则的和稀泥,态度出乎意料地强硬,扬声唤道,“薛显。”
闻声,还在门口为星曜被气走出神的薛显连忙躬身小步跑了进来,“陛下……”
“谢逐言行无状,以下犯上,即日起责其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她神情冷淡,口吻没有丝毫和缓的余地。
谢逐眸色一顿。
“陛下?!”
薛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抬头,想要再确认一遍圣意。
贺缈唇角紧抿,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不带他下去?!”
谢逐微微蹙眉。薛显走到他跟前,也察觉出了他周身的低气压不敢造次,只小声道,“首辅大人,请吧。”
“还有!”
贺缈背过身,视线落在案上那一箱画上,目光有一瞬的犹疑,下一刻却又变得执拗起来,“谢逐,从前发生过什么,与你因何结缘。朕已经完全不记得,也不想知道了……如今朕是君你是臣,还望谢卿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逐眸里的光色渐渐黯了下去,只盯着贺缈的背影,冷峻的面庞染上几分阴戾,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早有预料。
他沉默了半晌,直到眼底那片灰烬里的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才自嘲地苦笑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薛显转了转眼,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薛禄!”
女帝的声音又从殿内传了出来,隐隐还带着些暴躁。
薛禄本还想跟出去送谢逐,打探打探发生了什么,结果差点没被这声吼吓死,忙不迭地冲了进去,“陛,陛下!”
“把这箱子搬走!”
“是是是……”
薛禄灰溜溜地搬着箱子从殿内走了出来,殿门在身后砰地阖上,震的他又是一抖。
“玉,玉歌姐姐……”
薛禄低头,为难地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箱子,“这箱东西,我要搬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
玉歌也一头雾水,最初瞧星曜忿然离开还惊了惊,却不料谢逐也被赶了出来,还被责令闭门思过,这……这三位到底是在做什么?
她实在好奇,忍不住招呼来薛禄,探手过去想悄悄掀开箱盖看看里面是什么,却不料被薛禄拦住,便故作不在意地后撤了身子,“陛下既不想看见这些,扔了便是。”
“扔……”
薛禄噎了噎。
扔他自然是不会扔的,这可是首辅大人特地带来献给陛下的,他作为潜在的谢派一员,怎么可能扔了?
想了想,薛禄还是决定将箱子抱回自己屋藏着,以免哪一天女帝想起来又要找……
“吱呀——”
殿内突然又被从内推开,贺缈心急火燎地走了出来,玉歌连忙迎上。
“国师去哪儿了?”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心神不宁地问。
- -
谢府。
“公子!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就让您闭门思过了?”
直到回了谢府,明岩才知道了自家公子被女帝责罚的噩耗。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总是不会看人眼色,一听说这消息便是方寸大乱,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谢逐低垂着眼,掩下了黑沉眼底压抑的莫名情绪,眉眼间的淡然早已褪的一干二净。
他走到书架前,修长的食指抵在额角迟缓地划着圈,侧脸折角锋利,勾勒出凛冽的气场。
明岩还未见他这般颓唐,心里一咯噔,“公子……”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铛一声,眼前闪过一道冷光,竟是长剑出鞘。
见谢逐提着剑就往外走,明岩惊地瞪大了眼,连忙跟了上去,结结巴巴道,“公,公子,你要去哪儿?”
怕不是因为在宫里受了刺激,他就要冲到观星阁,和那位国师大人决一死战吧?
谢逐身形一动,绕开了想要拦住他的明岩,手腕一震,竟是在院中挥起了长剑。
衬着如水的月色,剑身泛着寒凉的银辉,骤如闪电,院内精心打理的花花草草全都遭了罪,刹那间就落了个干净,在地上铺了满满一层。而谢逐一身白衣,衣袂上下翻飞,却全然没了往日的温润如玉,竟是招招式式都透着与他不太相符的狠意,似是在发泄一般。
明岩躲得远远的,原本还藏在树干后面心疼那些御赐的花草,直到谢逐一剑扫向这里,将面前这课树的枝叶削去了大半,才赶紧换了个位置。
要命了,看来公子是对女帝求之不得,只能拿这些御赐的东西泄愤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脚下落了越来越多的花瓣枝叶,谢逐牢牢压抑在心头的嫉妒与愤怒却无法得以缓解,更生不出丝毫怜悯之心,从那些色彩尚且艳丽的花叶上踏过,旋步间碾碎,他满脑子都是贺缈冷淡而疏离的神情……
——“朕已经完全不记得,也不想知道了。”
没想到,他魂牵梦萦,时时刻刻想要找回的记忆,在别人那里却是一文不值。
谢逐自诩是个骄傲的人。可贺缈却让他第一次觉得,他似乎是过于自负了。之前那些他以为的“特殊”,原来真的只是因为他的容貌。
脑海里浮现出星曜那张与自己相像的面庞,谢逐剑下的招式愈发狠辣,大有不顾一切要置什么人于死地的势头……
原来,他真的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在真品面前毫无立足之地的,替代品。
膝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深入骨髓,又借着五脏六腑蔓延开来,甚至牵动了记忆里的痛点,让他眼前不自觉闪过一幕又一幕梦中从未出现过的场景。
回荡着惨叫声的水牢,一张张狰狞却又充满求生欲的脸,还有,还有手沾满鲜血从一具具尸体上跨过的孩童……
最后,却又落回梦境里的那个画面——在雪地里无忧无虑玩雪的异瞳女孩。
“铛——”
长剑落地。
明岩赶紧从院墙外探回了头,只见自家公子双手死死压着太阳穴蹲下了身,眉心紧皱,额上甚至沁了些细微的冷汗,一看便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公子!”
明岩冲了过去,伸手扶他,“公子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