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十年的岁月,点点滴滴的温情和关怀就像那一圈印记,而往后漫长的岁月就像那些白布刺痛人心。
胤禛矗立在冰冷的石砖地上,雨水顺着他的脸他的发辫滴在青石板上。
“佟淑媛,你当真要我把所有的事让我在这里说出来吗?从你怎么算计我离间我和孝昭皇后、下毒害你的亲妹妹,到你买通碧霜害我生胤祯的时候难产,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我在这全说出来吗?”
额娘当日一声又一声的质问胤禛如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
人心险恶。
十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佟娘娘对他不好过,他从来没有想过那张对着他只有温柔微笑的脸后竟然藏了这样一张可怖的鬼脸。
若一切皆是出于盘算,皆是为了争权夺势,那十年之间曾经的点点慈爱之中到底又有几分是真心呢?
他呆滞在空旷殿宇,轻轻问了一句:“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自己的回音在大殿里响起。
······
孝懿皇后梓宫送出京城后皇帝就带着人去了塞外休养,似乎无心再逗留京城沉溺于丧事的氛围。皇帝出塞两个月后才回京,深秋时才再度启程移送佟佳氏梓棺往山陵地宫,而在那里,她的两位好姐姐们已经在地下长眠了十数年。
梓棺送入地下后一行人移至享殿,无论停灵送丧,这一回出席国丧皇帝都没有开口说过话,这一回也一样他干脆果断地上完三炷香转身就走。
他掸了掸衣袖踏出享殿却发现蓁蓁没有跟出来,他站在门外唤她:“走吧。”
“皇上。”
皇帝转过身,蓁蓁没有转过身,她说:“臣妾想留一会儿。”
她说的时候看的是孝昭皇后神位,皇帝何尝不知她此刻的思绪万千,十年了,蓁蓁从来没有来看过孝昭皇后。
可蓁蓁的背影太苍凉太沉痛,他觉得应该拦住她带她走不让她陷进去,但终究不忍心,带着其他人离开给她时间和绮佳说说话。
蓁蓁手里捏着一枚荷包,这是绮佳的遗物,她记得绮佳经常看它,经常摸它,经常对着它发呆。从佟佳氏死后她也每日都在看它摸它对着它发呆。
她记得自己在丧钟里拿着药房问过刘长卿:
“这方子真的能行巫蛊求子吗 ?”
刘长卿细细读过以后嘲讽地笑了,“这药方是慢慢调理女子荣份将易孕的日子调理至月圆之夜,想用这药方的人一定体质不佳不易坐胎,所以坐胎药用的都是虎狼之药,里面雪莲、紫河车、黄精这三样的分量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够用得起的。”
他指着方子最末说:“药方凶险大补,虽然受孕但一定会伤及母体,生产后一定会血淤腹痛恶寒,这时候再用附子汤来冲血。可您要知道,附子有毒,孕妇本该极力避免,只有不得已时才能用。用得好就像这药方说的,逆天求子,用不好也是这药方说的,以命相换。”
逆天求子,以命相换。蓁蓁垂下眼眸掩去沉痛,内心煎熬如在油锅中烹炸。
“用得起这方的一定是富贵人家,这方太凶一不小心就是母死子亡,所以才有了这第二张,说要想第一张方子能用的百无一失,就去以他人的胎养自己的孩子。其实这方子里用的就是化血的药,只是药量精准,只会让人慢慢胎死腹中而不会骤然小产。小人学识浅陋实在不知道这两张方子会不会因求神拜佛就连在一起。”
蓁蓁不信鬼神之说,她能明白刘长卿的意思,“写出这方子的郎中,怕也是为自己留一条性命啊。”
“是,为平常人医病,医不好郎中最多拿不到诊金,可为贵人医病,出了事可是要赔命的。写这方子想这主意的人是想为自己留一分退路,一般人是不肯伤阴鸷去做以血养胎的恶人,这样若是生产或怀胎时候太险出了事,医者也有退路有保命的话可以说。”
“可有人,偏偏会啊。”
刘长卿行医多年也惊叹于眼前这两张方子的精妙和狠毒,他低声禀报着从颜珠夫人那里挖出来的秘密:“这方子是国公府的太夫人舒舒觉罗氏买的……小佟佳夫人那年偷听到舒舒觉罗氏想私下把方子给贵妃用,于是偷了这方子,送给皇贵妃。可如惠主子所回忆的仁孝皇后生产怀胎的情景,仁孝皇后应该也用过这方子,只是没有用以血养胎的法子,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的?”
蓁蓁止住了刘长卿再往下说,她知道答案,她知道。
刘长卿机灵,看着眼前人的神色便不再往下说,只悄悄问:“那小佟佳夫人……”
“罪有应得,让你爹把福.寿膏给她,不该说的话都不要再开口了。你下去吧。”
刘长卿走了,秋华走进来看见蓁蓁惶恐不安惊惧交杂的神色问她:“怎么了?要不要叫惠妃来?”
她却知道不能,不可以,她死死拉住秋华说:“秋华,仁孝皇后是舒舒觉罗氏害的,附子……她临死前的附子汤一定过量了……”
蓁蓁哆哆嗦嗦打开她藏着的那两个荷包,绮佳床头挂的萱草石榴荷包和绮佳藏在床头暗格里只绣了萱草荷包一模一样,都是太夫人的手笔。她死死捏着那个只有萱草的荷包,泪水挣扎着漫过她的脸颊,她的心像死水一样。她清楚记得绮佳当年捏着那个萱草荷包里的附子,亲口对她说:“这是附子,加在汤药里多一点就能要人命。”
绮佳临终对皇帝说:“臣妾的罪如今全还了……”
什么罪,蓁蓁从来没有明白过。
绮佳临终托付过:“我额娘没有带过我,可她终究是我额娘。”
孝昭皇后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可太夫人却是心狠手辣的人,她会做,被送走的崔嬷嬷也会做。所以贵妃才清楚皇贵妃做过什么,所以她那天才可以胸有成竹地可以道出皇贵妃巫蛊的真相。
绮佳最后对佟佳氏说:“淑媛……皇后姐姐来接我了……我先走了。”
这天大的罪,这是舒舒觉罗氏的罪,这也是钮祜禄氏的罪。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年的孝昭皇后用自己的死,在赎母亲的罪,她原谅的不是佟佳氏,她是希望血和怨都让她自己承受。
······
神案的中间摆着的是仁孝皇后的神位,左一是才薨逝的孝懿皇后,而右边一块稍显得陈旧的神位上满文文写着四个大字“孝昭皇后”。
看着这四个字,蓁蓁的眼泪夺目而出。她在神位前跪下,秋华默默地陪着跪在她的身旁。
她记得绮佳说过,皇宫是会吃人的,它会吃掉你的本心本性,会让你忘记自己是谁。她没有见过的仁孝皇后用命换了太子之位,佟佳氏就算死也要做皇后,而绮佳呢,她用自己的死,换了满门平安。
我呢?蓁蓁问自己,可她还不知道答案。
“皇后娘娘……您有没有怪过蓁蓁,埋怨过蓁蓁,这么多年没来看过您……”
秋华在旁已然泪如雨下。十一年了,一晃眼也已经整整十一年了。
“我一直想一直想,一定要查到凶手的那日才能来见您,一年复一年,可如今直到她死了我才直到,原来您早知道是谁害了您,您却早已经原谅了她,蓁蓁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成串成串地滚落。
秋华解下帕子替她擦眼泪,在旁劝着:“蓁蓁,主子娘娘会懂的,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她那时候原谅了佟佳氏。可她也是最疼您的人,若是看见你后来受的苦一定会想把她千刀万剐。她最是明白什么是身不由己,她都会懂的。”
身不由己。
蓁蓁泪眼朦胧,然而那些一幕幕的往事在她眼前却那样分明。
从皇后娘娘去世后,她怀了胤禛,然后当了贵人,德嫔,再然后皇上给了她德妃的名分,到如今后宫无人能与她为敌。十一年了,这一路她究竟是怎样走来的,她根本不敢回首去看来时的路。
然而她却分明能感觉到绮佳的在天有灵一直在守护着她,“娘娘,蓁蓁很想您……”她捧着那个荷包跪在孝昭皇后灵前,“我知道这是错的,可是为了您我愿意让它错下去。”
蓁蓁第一次念《论语》是绮佳一字一句教给她的,她记得当时她不懂孔子为什么不喜欢告发自己父亲偷羊的人,为什么要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她也不能明白汉书里汉宣帝为什么要颁布 “亲亲得相首匿”的诏令,赦免家人互相隐瞒包庇的罪过。
只因诚爱结于心,虽有患祸,犹蒙死而存之。
蓁蓁会吞下舒舒觉罗氏的秘密,会让这个毒妇让贵妃安然无恙,她会借着刘长卿他们的手,让颜珠夫人变疯变死,让所有的秘密深埋下去。
无他,只是因为绮佳。
为了绮佳,她宁愿做恶。
她重新将荷包藏在怀中,跌跌撞撞地离开享殿,恍惚间有人用手轻轻擦拭她的脸颊,她抬头看见皇帝红肿的眼睛,他似乎想问,可她什么也不想说。
“您不要问,好不好?”
“好。”
“永远不要问。”
“好。”
她如死水般的心突然有了涟漪,她无声地把自己埋进皇帝的胸膛。
她与百舸争流,她逆水行舟,是不是都只因这片刻的温存?
她如是想。
第187章
法喀夫人赫舍里氏由宫女引着进了长春宫的正殿,一进门她就听见了孩童郎朗地读书声, 屋子里她那小姑, 贵妃娘娘端坐在一张紫檀木书桌后, 十阿哥胤俄站立在她面前背书。
赫舍里氏婉婉一福,“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十阿哥安。”
十阿哥胤俄转过身, 他生得十分像钮祜禄家的人, 肤色白, 一对丹凤眼甚是惹人注意, 仔细看同法喀还真有几分相似, 莫怪人们常说外甥似舅。
他甜甜一笑说: “舅母好。”
贵妃道:“胤俄, 你去吧,记得再把《大学》多读几遍, 刚还有几处背得磕磕绊绊的。”
胤俄道:“是, 额娘。”
赫舍里氏走上前扶着贵妃, 两人一起挪到临窗的大炕上坐。
赫舍里氏道:“十阿哥甚是勤勉都是贵妃娘娘教子有功。”
贵妃不咸不淡地说:“他天资平平, 若是再不努力更是不成气候了。”
赫舍里氏本想拍个马屁, 谁料自己这一张口就被小姑子给顶了回来,不过她也知道贵妃就是这个脾气也没怎么介意, 尴尬地笑了笑就算是把这事给揭过去了。
贵妃端了茶杯在手,问:“嫂子今儿怎么进宫了?”
赫舍里氏想起正事忙说:“你哥哥让我进宫来请示下贵妃娘娘,如今中宫空缺可是咱们家的好机会, 你哥哥私下也探过几个人口风了, 可是要在朝上活动活动?”
贵妃把茶杯搁回炕桌上, “算了,嫂子回去同哥哥说让他别费这些个功夫了,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皇上是不会再立皇后了。”
听到这一句赫舍里氏心里是一惊。
“娘娘……”
贵妃一摆手:“皇上若有心那佟佳氏何必闹腾这么多年,这次皇上会册封她为皇后不过也是看她快死了。”
赫舍里氏微微叹息,是啊,也是啊。
按照赫舍里氏的想法,佟家那个小女儿进宫多年无所出一看就是不受宠的,听说前几年得了天花,那脸都不能见人了,这样的人怎么都是不可能入主中宫的,宫中如今位份最高的也就是小姑了,就算当不成皇后,也该努力讨个皇贵妃啊。
“那娘娘看,可是要上书奏请晋封您为皇贵妃?”
贵妃淡然的目光在赫舍里氏的脸上扫了扫,瞧得赫舍里氏是心里一怵,她这小姑每次这么看她的时候,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没必要,如今后宫诸事我与惠妃各管其一,皇上既然这样说了就不会再考虑让我独自统领后宫了,此时去奏请晋我为皇贵妃只会招来皇上不必要的猜忌。”
赫舍里氏默默把这几句话都记下准备回去一五一十地说与她那冲动的男人听。
“你回去同哥哥说,他前些年闹得那些事皇上心里至今都还记着呢,他还是低调做人,老老实实地奉旨办差这样才能让皇上对他改观。”
“是。”
两人又喝了会儿茶,赫舍里氏想起一事来问:“听爷说,娘娘先前曾问爷讨了人手在宫外四处寻一个刘老婆子的儿子,不知娘娘可是寻着了,此人娘娘要用来做什么?”
贵妃嘴角边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倒为她这端庄有余艳丽不足的脸稍添几分姿色。
“你回去同哥哥说,人我已经寻着了,是一桩助人为乐利人利己的好事,哥哥不用担心。”
··
孝懿皇后去世中宫又再度空缺,偏就有那不长眼的在丧期结束后跳出来奏请皇帝再立皇后。皇帝当时没表示什么,结果过了一个月这个上奏的大臣就被平级调去了离皇帝最远瘴气又重的广东任职,自此官员们也都是明白皇帝的心意。
不过想想很多人心里念叨:也是啊,这立一个死一个,一个死得比一个快,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帝这就是克妻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