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能咋办?林卫东他们那伙人口风硬得很。再说,这些人也不知道要留多久,要是待个三五年,咱们村还真没那么多口粮养这些闲人。”
林然然道:“那也不是这样说。这冬天多冷啊,牛棚那儿四处透风,也住不下这些人。养猪场那儿不是有空宿舍吗?让他们先住着,等开春了再腾呗。开春了他们自己个找野菜、下田赚公分,咋也能糊口。”
林然然一边说一边觑着林大富的脸色,补充道:“……咋说都快过年了,要是赶牛棚去住,可不得冻死病死?多不吉利啊。”
“是啊,都要过年了,要是哪个死在咱们村,那不是找晦气吗!”王秀英一拍大腿。
林大富眉毛抖了抖,掐灭了烟:“是这个理儿!咋也得把这个年过去再说!”
听到林大富的话,林然然暗暗松了口气,这是自己唯一能替他们尽的力了。想到在村口见到的那群衣衫褴褛的人,林然然的心里一阵兔死狐悲的伤感。那天在城里如果不是顾裴远出手相助,前几天要不是自己及时收好东西,现在自己的下场估计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暗暗警醒自己,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林大富冲林然然吩咐了一声:“然然,最近形势不好,你……别换东西了。”
“哎,我心里有数,您放心吧。”就算林大富不说,她也不敢再干这个了。
因为林然然坚持不肯留下吃饭,王秀英给林然然装了不少地瓜干,让她带回去跟弟弟妹妹一块儿吃。林然然装着一兜地瓜干,嘴里咬着一根,慢慢在村里溜达。
转了个弯,居然看见一个高个青年迎面走来,背着捆干柴。
“谢三哥!”林然然叫道。
今天出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村子路边种着的桑树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顽强地指向天空。到处都是灰白、土黄,穿着小蓝花棉袄,水灵灵的林然然就成了村里的一道景儿。
她像寒冬腊月里长出的一朵花,水盈盈,让人眼前一亮,可惜一看就是不属于这里,迟早要被摘走的。
谢三不知道自己心口那股酸胀感从何而来,于他的身份而言,这种多余的感情是不应该存在的。这些年下来,他以为自己的五感早就应该磨钝了,这样才不会被那些流言蜚语和异样目光所伤。
可惜林然然压根不懂得他心里所想,脚步轻快地迎上来,带着笑:“谢三哥,我正要去找你呢。”
“什么事?”谢三垂眼,看见林然然细白的手指捏着根地瓜干,她的手指修剪得圆润干净,指甲盖都是粉盈盈的。
林然然注意到他的视线,把地瓜干递上去:“这是王大娘给我的,你要来一根?”
“……”谢□□开一步,“不了。什么事?”
“这地瓜干真的挺好吃的,你们是不是吃腻了,个个都不爱吃。”林然然想到在林大富家也没人吃这个,有些惋惜。
“不过这地瓜干味道的确不太好,还有改进的余地。我家还有百来斤地瓜,等回头我做了地瓜干再请你吃,保证好吃。”林然然絮叨道。
谢三没说话,用他那双很深的眼睛看着她,面无表情。
还好谢三一贯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林然然才不至于觉得自己被人讨厌了。她笑道:“我现在不是住着谢家的老宅子吗?那口井要找人淘一淘,听说谢三哥你淘井和木匠活都是一把好手,我想请你……”
“我没空。”不等林然然说完,谢三就沉声打断,咬肌鼓起,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起。
“我会付你工钱的。我都打听过了,淘井一次是十块钱,我还包你一天两餐。”林然然掰着手指细数,“除了淘井,房子还有不少地方要修的,这种好事我可是第一时间想着你哪。”
“我说了不去!你另请高明吧!”谢三硬邦邦丢下这话,背着柴大步走开了。扬起的风从林然然脸上冷冷刮过,简直像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林然然:“……谢三!你……!”
谢三虽然一向语气冷淡,但表现得这么冷硬和敌意还是头一次,林然然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狠狠跺了下脚,手里的半根地瓜干也掉地上了。
她又没让他出白工,十块钱的工钱,十里八村的什么大师傅也能请了,这个谢三简直了,不识好人心!要不是念着他几次帮自己的忙,她才不会特地把这桩好差事送给他,真是气死人了。
林然然想着,脚下忽然窜过来个热乎乎的东西,吓得她哇一声跳起来往后退去。
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脏手捡起林然然丢掉的半根地瓜干就往嘴里塞。
“喂!别吃这个!”林然然忙抓住他的手。
“这是我捡到的!这是我捡到的!”小男孩在林然然手里用力挣扎,早把那根地瓜干塞进嘴里了,还含糊不清地嚷嚷着。
“这个脏了,不能吃!”林然然没办法地松开他,裤腿都被这小男孩踢出了几个脚印。
“能……能粗……”小男孩拼命伸直了脖子咽下去。那地瓜干又干又硬,看着小男孩的表情林然然都觉得喉咙一痛,可小男孩捂着肚子却是一脸的满足,还道:“你把这么好吃的东西都丢了,你浪费。我娘说浪费粮食会被雷公劈的。”
林然然嘴角抽了抽:“吃了东西还要咒我?你这孩子谁家的,我告你妈去。”
“别告诉我娘!她不让我吃别人的东西,她会哭的!”这小孩忽然激动起来,眼圈都红了。
没想到一句话把孩子吓成这样,也不知道他妈妈是多凶。林然然忙道:“我哄你玩儿呢,我不说,你放心吧。”
林然然从挎包里抓出一把地瓜干,拉开孩子的兜塞进去:“给你,以后别捡地上的东西吃,吃东西前洗干净手,知道吗?”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小孩看着鼓起来的兜,小脸红了红,还是没舍得说不要。
看小孩的衣服虽然破旧,但是洗得很干净,想来是饿极了才会捡东西吃。这年头,谁家都不容易,自己也不是救世主,顾不过来那么多人。
林然然没说什么,摸摸他的头就走了,背后传来一声小小声的:“谢谢姐姐。”
林然然笑笑,看眼时间不早,大步往家里跑去,红霞嫂还等着她腌咸菜呢!
第40章
红霞嫂家的小院子一向是干净整洁,今天却是摆开了天门阵,热闹得插不下脚。到处都摆着架子、竹编箩筛,挂着、晾着芥菜。
红霞嫂挽着袖子正坐在小马扎上,把盆子里腌出水的芥菜挤干净,小秋乖巧地蹲在一边看红霞嫂干活,时不时帮忙递个盐,擦把汗,把红霞嫂欢喜得直叫心肝儿。
一看见林然然,红霞嫂就叫唤开了:“然然,你咋才来,看我一个人忙得挪不开脚!”
“这不是有小秋嘛。”林然然舀水洗手,把围裙扎上。
红霞嫂喜滋滋道:“那是,咱小秋真是贴心,还是生闺女儿好。看那俩臭小子,带着小景不知道疯哪儿去了。”
“不会又看热闹去了吧?”林然然皱起眉头。
红霞嫂问:“啥热闹啊?”
林然然把刚才□□进村,孩子们看热闹丢石头的事儿说了。红霞嫂揉着手里的芥菜,愁眉道:“咋回事嘛,连教书先生都遭殃了,以后这日子……哎。”
“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了。嫂子,让你弄的芥菜弄得咋样了?水都晾干没?”林然然见红霞嫂不高兴,转移话题道。
他们两家商量好凑一起腌咸菜,反正红霞嫂家种的菜多,特别是芥菜、芥菜疙瘩和白萝卜这三样,都洗干净了水灵灵地摆在箩筐里。
甜水村的传统做法是挑最肥壮大颗的芥菜齐根砍下,剥掉外层的老叶,洗干净晾晒掉水分。按照十斤芥菜一斤半盐的方法,把芥菜里里外外都仔细抹上盐,一颗颗叠放进腌菜缸里,压紧。如此发酵一个多月后,芥菜就变成了暗绿色的咸菜。
一个多月的咸菜最容易入口,嚼起来又脆又酸,接近腌雪里蕻的风味。但是这咸菜可是要吃上一整年的,腌制久了的咸菜又酸又咸,如果空口吃,能咸得你喝下一壶水。家里炒制老咸菜的时候,就要先用开水过一道,去掉那股强烈的咸味。
咸菜最配猪油,把咸菜细细切碎,再切一点青椒,加猪油炒一海碗,别提多下饭了。要是能加上小杂鱼、泥鳅或者肥猪肉丁炒,那就是一碗相当上得台面的客菜。在带饭上学的孩子里,谁要是带了这么一盒菜去学校,那铁定能成为所有孩子羡慕的对象。
“然然,你说你这法子能成吗?”红霞嫂有点不放心地问。
林然然让她用盐抹上芥菜,杀出水来,然后再把芥菜挤干水分风干。然后也不用盐巴抹芥菜了,而是直接泡在去年腌制咸菜的老汤里。
这老汤可是好东西,每年的新咸菜泡进去,入味、发酵速度快,味道还好。家家户户的咸菜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靠的就是一坛好老汤。
可是林然然这法子也太讨巧了,省盐也不是这么个省法,万一咸菜不咸可咋办?
“能成,你就放心吧。”林然然笑道。
她径自去厨房忙碌了一通,把去年的老汤加入两斤盐巴,倒进锅里煮开,倒出来放在一边晾着。
料理完芥菜,林然然帮红霞嫂一起把芥菜头也处理了。芥菜头就是俗称的腌大头菜,甜水村也管这个叫辣根,因为没腌制到位的芥菜头有股辣味儿。
芥菜头的皮和梗非常老硬粗糙,都得刨掉。白萝卜则切掉樱子和须根,皮清洗干净就行。
两口咸菜缸都刷洗干净,涂上白酒杀菌后晾干。依次把腌制好的芥菜、芥菜头放进缸里,压紧。再把晾凉的老汤倒入咸菜缸里,一直没过所有咸菜,然后封口。
白萝卜也是如法炮制,单独腌制了一小缸。这么腌制的萝卜叫做水萝卜,颜色微微发黄,切成条咬一口,卜卜脆。不过别被它的外表骗了,空口咬上去,也能酸得你直哆嗦。要是遇到做得不好的,酸苦咸涩,除了下饭压根儿找不到吃它的理由。但是要做得好了,那是又咸又酸又脆。在甜水村,谁家女人害喜吃不下饭,就捞出条水萝卜,过凉水后拿辣椒、糖一拌,孕妇登时就胃口大开了。
做好这三样咸菜,还剩十几大白菜,肥肥壮壮地堆在那儿,红霞嫂擦着手问:“你大关哥下手没个准头,砍了这老些白菜,放着咋吃啊?”
南方跟北方不同,不爱在家里堆积青菜。那白菜就自己长在地里,要吃的时候去砍一颗,反正菜地也不远,这样还新鲜。林大关一口气砍了十几颗白菜回来,可把红霞嫂愁坏了——她没打算腌白菜啊!
林然然看着那些白菜,眼前一亮:“辣白菜!”
“啥?辣白菜?”红霞嫂道,“想吃辣的啊,那嫂子中午给你做。辣子多得是,我娘家送了好些哪。”
见红霞嫂误会了,林然然莞尔道:“不是辣子炒白菜,也是一种腌菜。”
“这经霜的大白菜最甜了,辣白菜做出来肯定好吃。嫂子,你把这些大白菜处理下。像这样。”林然然按住大白菜,从根部切一刀,然后用手撕成两半,再从根部切一刀,撕开两半。一颗白白胖胖的大白菜就被分成了四份,用手撕开的大白菜形状自然,而且更容易入味。
红霞嫂看懂了,十分利索地处理起大白菜来。然后把大白菜也抹上盐,放在大盆里等着杀出水。
“然后哪?”红霞嫂期待地看着林然然。
林然然笑眯眯道:“然后哪,先吃晌午饭。白菜得腌几个钟头,杀出水才能用。”
红霞嫂一拍脑门:“哎哟!你看我这忙得,都忘了做晌午饭了。你也别回去了,就在这儿吃吧。”
“成,那我灶上还有一点肥肉片,我拿过来炒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林然然跟红霞嫂都亲成一家子了,也不见外地留下来,帮着红霞嫂一起做饭。
把早就发好的面拿出来加糖揉匀,切好后上锅蒸。
咸菜缸里剩下的最后一条老咸菜被清洗干净,切得碎碎的。林然然拿来的几片肥肉片下锅煸炒出油,肥肉片也翻卷缩小,从透明变成了微微的金黄色。
“哎哟,这么老些油!”红霞嫂瞥见林然然要下咸菜,赶紧抢过来,用勺子把猪油往碗里捞,“这么老些油,都能吃上一星期了,你看你这大手大脚的!”
红霞嫂一副肉疼的样子,搞得林然然哭笑不得:“咸菜没油不好吃。”
“那油多了还闹肚子哪!”红霞嫂不肯,“你就是不会过日子,得跟着嫂子学!”
林然然只好趁红霞嫂不注意的时候把油又倒回去一勺,赶紧下咸菜末,加上切碎的青椒,炒得香气四溢,厨房门口冒出几颗小脑袋:“然然姐,今天吃啥!”
“妈,我饿了!”
小景嚷嚷:“姐姐,我也饿了!”
“行啦,洗手去!成天野在外头,就吃饭最积极!”红霞嫂笑骂。
林然然又做了盘清炒白菜,拌了盘甜酸萝卜丝,剩下的咸菜丁煮了一碗汤。这顿饭可以说是相当简单,但是一上桌却大受好评。
那咸菜汤煮出来热腾腾,酸咸开胃,而且点了猪油,别提多香了。酸甜萝卜丝更别提了,孩子们争着吃,铁蛋说这个比供销社卖的甜萝卜干都好吃。
林然然被夸得笑意盈盈,许诺下午给铁蛋多做点儿这个甜酸萝卜丝。
“放了糖的你都说好吃!”红霞嫂吃着馒头喝着咸菜汤,笑道,“这个拌萝卜丝我做一冬天了,咋不见你爱吃?”
林大关吃了口萝卜丝,就着咬一大口馒头,道:“是好吃,你尝尝。”
“是吗?”红霞嫂将信将疑,夹了一筷子萝卜丝放嘴里嚼嚼,然后又夹了一大筷子。
大家伙都笑了,铁蛋还得意地道:“妈,比你做的好吃吧?我然然姐做的就是好吃!”
“没良心的!那以后你都去你然然姐家吃饭去。”红霞嫂拿筷子头敲铁蛋的脑袋。
“来,铁蛋以后都跟着我吃饭。铁蛋吃得那么香,连带着小景都能多吃一碗饭呢。”林然然笑道。
热热闹闹地吃完饭,收拾好饭桌,白菜也腌制得差不多了。把腌制出的水挤掉,白菜放在流动的水下清洗干净,沥干水。林然然回家取了两个梨子,一瓶鱼露,开始弄辣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