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法更是荒唐了。”凤笙干笑,正想找个话题把话岔开,突然感觉眼前一暗,抬头,勾庆的脸近在咫尺。
“凤甫。”
“勾巡检!”
勾庆双目变得深邃,里面似乎有一道光。
“那方师爷可看出我的心意?”声音也变得沙哑惑人。
凤笙哈哈一笑,往后退了一步:“勾巡检就别拿凤甫开玩笑了,你我二人都是男子,还有个什么心意可言。”
“男子心悦男子,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的。”
“这跟你我的合作有关系?”
此言一出,勾庆的目光暗了暗:“自然无关。”
凤笙点点头:“既然无关就好,我可不想平白破坏了跟勾巡检的合作,毕竟想找一个好的合作伙伴很难。”
勾庆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跟方师爷说笑,没想到方师爷如此严肃,都上升到合作的事上了。”
“其实,我也是跟勾巡检说笑,等开了春,我们的合作就要开始了,还望勾巡检是时多多照顾。”
正说着,凤笙看见不远处人群里有一盏特别扎眼的玉兔灯,再细看除了范晋川还能有谁。
他高举着手臂,将花灯举得很高,似乎怕被撞坏了。
“勾巡检,我看见范大人了,去叫他。”
她匆忙朝那边走过去。
“范兄!”
“贤弟……”
范晋川看见凤笙,满脸惊喜,奋力挤出来。
“贤弟,你跑哪儿去了,都在找你。”
凤笙回头去看勾庆,却发现街角那处竟没了人,道:“人太多,就走散了,我也正在找你们。知秋她们呢?”
“禹叔和小七跟着她们,约在等会在石牌那里碰面。人实在太多,其他东西都挤掉了,就只剩下这个。”
范晋川说得十分羞愧,把花灯递过来。
凤笙见他衣襟乱了,鞋面上被人踩了许多脚印,发髻也有些凌乱,不过那盏玉兔花灯还保存得好好的,显然是为了护住花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看贤弟很喜欢这个灯,就只护住了它。”
凤笙目光闪了闪,接过灯:“我确实很喜欢,谢谢范兄了。”
“不谢,谢什么。对了,勾巡检呢?我记得最后是看见他跟在你身边。”
“他啊?可能是走散了。”
“那我们先去找小七他们,这次可别走丢了,我牵着贤弟,灯也给我,我帮你拿着。”
玉兔灯再度回到范晋川手中,他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拉着方凤笙的手腕。
两个翩翩佳公子,气质迥异,但都十分英俊。提着惹眼的花灯,手拉手行在人群里,美得像一幅画,引来许多路人瞩目。
远远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有牛皮鼓在人心中擂响。
随着‘咻——嘭’的几声响,不远处的天空亮了。大片大片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有的像银蛇、有的像盛开的菊花,美丽极了。又有大片璀璨从天空倾泻下来,形成了银色、金色的瀑布,壮观得让人叹为观止。
四周一片惊叹声,大家都停下脚步,仰望着那美丽璀璨的烟花。
方凤笙和范晋川也在看。
趁着看烟花的间隙,范晋川悄悄地移了下眼睛,看向身边那张俊秀的脸。他动了动依旧拉着凤笙的手,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如果方贤弟能一辈子当自己的师爷就好了。
第42章
两淮之盐出于海, 海水取之不尽, 则盐取之不尽。
不过煎盐需要柴薪,所以每年灶户们都会在秋季存草为垛, 以供来年煎盐之用。等这些存草用完, 新草也接上了。
早在去年泰州县衙清丈土地时, 就有人暗中揣测这些被充公的荡地会如何处理。那些隐匿田产被充公的富户们,各种揣测观望,终于有人狠下心来托人打听,想走了正门路将荡地买下, 谁知却得来这些荡地早就售出的消息。
买下这些荡地的人是谁, 县衙这边并没有透露,据悉不止一人, 当初这些荡地被收缴上来, 就有人花银子将之买下。
消息引起一片哗然, 这些大户、富灶、场商们说是同盟, 不如说是对手, 不过是在县衙清丈这件事中, 才暂时形成了同盟。
如今有人不声不响就把地弄走了, 买地的这个人或者这些人是谁?免不了暗中诸多猜忌, 因此引发了一系列后遗症,此事暂时不表。总而言之, 这些荡地全部易主了, 那么来年的草料又从何处出?
淮南一带盐场制盐的法子, 依旧采取的是摊灰淋卤煎法, 又称淋灰法,这种法子重卤也重料,缺一不可。
大致就是开辟摊场,使潮水浸灌泥土,再将草木灰摊放在含盐的地面上,吸附盐花,经日光曝晒后,刮取饱含盐分的灰土,放入深坑用海水淋浇,制成卤水,再把卤水煎制成盐。
这种制作法子省燃料,出盐量高,广泛使用于各大盐场。
可之前也说了,这种法子重卤也重料,这料不光指的是煎盐时需要的燃料,也是摊灰时使用的草木灰。古书上有云:淮南之盐用以煎,其煎以草……草有红有白,其含咸味,白者力尤厚。
这白草指的就是当地盛产的一种白茅,含盐量极高,对卤水有提纯之效。而白茅滩地的土卤,卤力旺盛,在其附近开辟滩地,晒灰制卤,效果极佳。这种荡地一般称之为老荡,是新荡地不能与之相比的。
而这次被收缴的隐匿荡地,多为老荡,不怪这些大户们会着急。
偏偏这时县里突然有消息流传,说是有地主寻求合伙人。这合伙之法有两种,或是以草换盐,或是将荡地赁于他人,租金是以盐代之。
自此终于有人明白,这购地之人恐怕是盐商,也只有盐商才有这个资本买下这么多的地。
其实这么干的盐商并不少,从盐场出来的盐,要经过灶户、场官和场商层层扒皮,中间价格高了数层,但如果是自己请灶户制盐,则可省去很多银两。是时,只要地方县衙的荡税,以及盐课司那里的盐课交齐,盐商拿着课完税的盐引前来运盐,沿路经过监掣、抽检,就不算私运。
不过有能力这么干的盐商极少,因为泰州的荡地有限,而这些地都被富灶大户们紧紧抓在手中,容不得旁人沾染分毫,这次也算是出了意外,才会让人捡了这么大的漏子。
对比那些大户们的不甘愿,下面一些灶户们是非常高兴的,自打朝廷几次更改盐课,从课实物到折色成银子,他们很多人都沦为一些大户、富灶、场商的奴隶,不光要交盐课,还得花钱购买草料,现在很多大户和富灶早就不制盐了,而是改为请贫灶制盐或是直接摇身一变成为草商。
虽然这些地的主人,似乎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但光那项将地赁出,以盐代之就足够很多人心动。只要能把这些地赁下,就算仅凭一己之力做不了,也可以请其他灶户相帮,这等于是复刻了一些大户富灶发家的模式。
所以说在资本面前,人的立场是可以很快进行转变的,前一刻还受人压迫,后一刻有机会转变角度,谁也不会放过。
……
位于某处滩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说是村子,其实不过是数十间简陋的茅草房。盐民居无定所,哪儿需要人力就住哪儿。
显然他们是打算将此地当做暂时的聚集地,茅草房还在搭建,甚至有的把老婆孩子都弄到这里来了。
“姓李的为难大伙,咱都知道,可大家也要拧成一股绳。好坏我就不再多说了,往日大家的日子过得有多苦,我也不说。我就说这是咱们的一个机会,王老爷说是把地佃给我,其实也是佃给大家伙,这些地能出多少草,草又能出多少盐,大家都是老把式,心中也都有数。除过额定要交给王老爷的数量,剩余多出来的都是我们的,不比平时咱们偷偷摸摸,从牙齿缝里抠出的那些强?
“王老爷说了,多出来的盐,他以比市价高两层的价格收。你们自己算算,平时咱们偷摸把余盐卖给那些私盐贩子,能换银换粮几许?现在又能换几许?这是我们的机会,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这一次,所以大家坚持住喽。那些人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还怕他们?”
村头,一个黑脸身形壮实的汉子,正站在盘铁上对下面人训话。
这些个灶户们长年累月在日光下暴晒,个个黑得见牙不见眼,却也个个壮得像头牛。
“牛哥说得对,咱不怕他们,不就是干仗吗,咱们跟他们干!再说还有县太爷在那儿,县太爷可不是他们一路人,事情如果闹大,县太爷肯定会给我们做主,所以不要怕他们,他们不敢闹大,就是吓唬咱们!”
“对,大家可都想好了,是吃香的喝辣的,盖了瓦房让老婆孩子不用风吹雨打,还是吃糠咽菜,住这种破草屋,每次下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咱们不怕!不就是玩命吗,咱们跟他们玩!看是他们的命精贵,还是咱们的命贱!”
“跟他们干!”
见把大家的士气鼓舞起来,叫牛哥的汉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
相同的场面,同时也在很多地方上演。
那些大户富灶们眼见受了阻,情急之下打算从佃地之人身上下手,却突然发现以前是群小绵羊的灶户们,突然变成了狼。
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点,他们态度罕见的强硬,甚至一言不合就翻脸动手,或是动不动就上升到朝廷律法、县衙公断之类。所以说人性就是欺善怕恶,以前觉得这群愚民又蠢又笨,只配被人鱼肉,突然鱼肉开窍了,让许多人都无所适从。
当然也有矛盾激发动上手的,各有伤亡。
事情闹大,出了伤亡的案子,盐场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由地方官府审理,范晋川亲自出面处理,自然是大户不占理,下面动手的人都被抓进大牢,上面谁指使的也没放过。
一时间整个泰州风声鹤唳,都知道这是天变了。
*
“方师爷这一招釜底抽薪厉害!”勾庆道。
可不是厉害,如此一来就等于一举改变了整个泰州的局势。
其实方凤笙完全可以不用做得这么复杂,可她偏偏绕了一圈将地赁给那些贫灶们,等于是将这些人全部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就算那些不服气的大户们再想出什么幺蛾子,也得掂量掂量能否犯得起众怒。
毕竟有能力佃下地的,就不可能是普通的贫灶,最起码在贫灶中是数一数二,凝聚力极强的。方凤笙此举等于给自己找了一帮打手,所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事完全不存在。
凤笙笑了笑:“当不得勾巡检如此夸赞,我以为这是您能预想到的,毕竟就算我们合作,也得我把障碍都清理掉,不是吗?”
这是实话,以勾庆的为人和心机,从他答应与凤笙合作开始,其实就是个试探的过程。他居高临下,坐等着凤笙展现自己的实力和手腕。
清丈田地是一,魏王的出面又是一,光是这些还不够,还有与下面这些大户富灶的机锋。这些事看似小,实际上阻挠大事的,恰恰就是这些细枝末节,有多少人都是死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以为自己有银子有人,就一定通行无阻,实际上恰恰是笑话。
“不,我没有预想到。好吧,正确是说我没想到方师爷会做得这么让我出乎意料。”勾庆眼中异光频闪,看着凤笙的目光充满感叹。
“那这种出乎意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极好的。”
“那就行!既然勾巡检还满意,我就放心了,希望我们首次合作能顺利。”
“肯定顺利。”
“我先失陪了,县衙还有公务。”以茶代酒敬了勾庆后,凤笙站了起来。
“公务?范大人可真是物尽其用,方师爷成日忙着外面的大事,县衙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需劳烦你。”勾庆诧异后,笑得有点讥讽。
这话有套话之嫌,凤笙才不会上他的当,只是干笑了一声,表现很无奈的样子,就匆匆离开了。
*
其实凤笙倒不是有公务,而是最近范晋川也不知哪根筋抽了,总是抓着她要教她学问。
凤笙拒不得,因她当初来范晋川身边当师爷,本就打着便于请教学问为名。
自己说的话,苦处只能自己受。现在凤笙不光每天都要被范晋川教上一个时辰,还要写一篇八股文给他看。
“贤弟,你四书五经都已读完,但我看你做的那文章,实在惨不忍睹,俗话说书读千遍,其义自见。你这基础太差,还得打磨打磨,将这些书融会贯通,倒背如流,做起文章来自然水到渠成……”
凤笙赶在范晋川到之前回来了,额上的汗还没干透。此时听着他在上面念叨,精神却在神游,还想着和勾庆合作上的事,看哪里还有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