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面色沉沉,没有言语,秦王显然也曾经听闻过这桩旧事,皱眉道“当年,舅父……”
“不,比那还要早。”
乔老夫人摇头苦笑,追忆道“他最早下手的,是一个小势力,不需要费多少心力,先叫那些人去征讨敌军,后脚刻意压制援军前往,真是杀人不见血。”
“你们外祖父从中发觉异常,前去寻他对质,太上皇坚决不认,指天发誓说是意外,他毕竟是主君,夫君没有证据,不好强求,又见他说的信誓旦旦,便没有多想,哪知下一个遭遇厄运的,便是乔家。”
事过多年,乔老夫人说及此事时,仍旧老泪纵横“那是旧历十一月二十一,下了很大的雪,小叔的死讯传来,夫君当场便吐了血……”
皇太子与秦王只知乔家与太上皇交恶是因昔年渭水旧事,却不知荣国公之死,竟也同太上皇有所牵扯,面上齐齐露出几分惊诧。
常山王妃似乎早就知晓此事,面露哀色,温柔的抚了抚母亲的背,安抚她此刻的哀恸。
“夫君能征善战,小叔也是世间少有的英才,那时乔家何等鼎盛,骤然遭逢这等大祸,天也塌了一半儿。”
“夫君察觉到太上皇已经对乔家动了杀心,却苦于没有证据,再想起公公在时叮嘱的话,更是悔不当初,小叔英年早逝,弟妹郁郁而终,只留下一个幼女,他为此抱憾终身,临死前都在念叨……”
乔老夫人情难自禁,哽咽道“你们以为当年渭水之变,他为什么能这样快便察觉到?不过是有前车之鉴,吓怕了而已。”
“那狗辈还假惺惺的追赠小叔为荣国公,博个重情的好名声,可人都死了,再说这些虚的,又有什么用?!”
乔老夫人咬牙切齿道“更不必说小叔无子,爵除,只有一个女儿,却不肯给诰封,还是等到圣上登基,方才封了韩国夫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乔家与太上皇从伙伴到陌路,再到生死大敌,也不是一两日便能转换成的。
皇太子只知道太上皇曾经筹划除去卫国公,却不知在那之前,便曾经有过成功的经验,心下既觉诧异,又有些恶心。
“不要想这些了,”他握住外祖母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的手,安抚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乔老夫人深吸口气,徐徐道“血的仇恨只能用血来洗清,有些结果虽然到的晚了,但终究也等到了。”
皇太子见她情绪略微平静下来,方才继续道“当年在渭水,父皇与母后……”
“你说那一回啊。”乔老夫人脸上浮现出几分回忆,隐约有些感慨“那时候,小叔才过世没多久,你外祖父心中恨极,太上皇却在此刻发难,乔家忍无可忍,便陈军渭水,随时准备背水一战。”
“那时,太上皇已经同你父皇闹翻了——他这个人,最容不得权柄外落,非得控制所有才行,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对自己人。可他也不想想,这天下难道真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无非是祖辈余荫,又有个好儿子罢了。”
乔老夫人神情中闪过一抹轻蔑“可惜乔家地处荆州,先天不足,难以北进,你外祖父若有太上皇那样的根基与家底,早就坐天下了。”
太上皇能够登顶帝位,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然而抛却家世与其余人的辅助,剩下的功绩却是微乎其微。
皇太子明白乔老夫人此刻的蔑视因何而来,莞尔道“后来呢?”
“乔家发难,随时准备渡过渭水,进攻长安,所有人都慌了神儿——太上皇刻薄寡恩,针对的不仅仅是乔家,其余武家也不例外,苏家、卢家、吴家,哪一个讨到好了?真打起来,乔家未必会输。”
“太上皇自己也慌了,拉下脸,到儿子跟前去装孙子,也不知是怎么说的,又将圣上请了出来,放还他幕僚属臣,又许诺诸多,叫他亲自上阵,迎击乔家。”
秦王已经知道后续了“父皇没有去,反倒孤身一人,渡过渭水,进了乔家的军营。”
“你当你父皇傻吗?”
乔老夫人哼道“太上皇放还他幕僚属臣,只需要一句话,再将那些人关押,也只需要一句话,即便他真的打退乔家,太上皇翻脸不认账,他又能如何?”
皇太子道“合则两利,分则必伤。”
“你们果然是父子俩,”乔老夫人看着面前容貌冷峻的外孙,含笑道“当时,你父皇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局势到了这等地步,再对抗下去,双方都讨不到好,反而会叫太上皇坐收渔翁之利,其余势力也会借机吞并,不如各退一步,与他互为犄角,彼此扶持。”
皇太子听到那句“你们果然是父子俩”,不禁微微蹙眉,却没有提及,只道“父皇如此说,外祖父便信了吗?”
“自然没有,”乔老夫人道“此外,圣上还许诺了两个条件。”
“第一个,是他会将献计暗害小叔的人交出,作为诚意;第二个则是一句诗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皇太子隐约明白了几分“那乔家……”
“既然是缔结盟约,乔家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乔老夫人说及此处,神情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感伤,隐约带着些许愧疚“他只提出了一个条件,便是要娶乔家的二娘为妻。”
皇太子与秦王对视一眼,没有做声。
乔老夫人继续道“你父皇那时的处境有些尴尬,你母亲若真是嫁过去,如何自处?你外祖父失了兄弟,自然不舍的再失一个女儿,断然拒绝之后,又叫他重新再提,你父皇却说,他只有这一个要求。”
“那时我与你母亲也在,便与他们一帘之隔,你母亲那时候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得。”
乔老夫人目光伤怀,道“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也不说话,你外祖父与你父皇谈不下去,已经停口,内外都安静极了。她站起来,掀开帘子,走过去对你父皇说,‘我答应你’。”
说及此处,乔老夫人不禁垂泪,常山王妃取了帕子为她擦拭,自己却湿了眼眶。
皇太子低头不语,秦王却道“母后那年十六岁吗?”
乔老夫人勉强一笑,颔首道“正是。”
“在那之前,”皇太子顿了顿,有些难过的道“母后她,她有没有心上人呢?”
在这之前,乔老夫人都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到了此处,却没有直言。
“阿琰,”她摸了摸外孙的头,柔声道“你为什么想问这个?”
“因为,我觉得母后不开心,”皇太子道“我心疼她。”
秦王也道“我的心思,便同皇兄一般。”
“你们都是好孩子,”乔老夫人欣慰的笑了,看着他们,徐徐道“可是我不能说。”
“早先说的那些,是乔家的家事,你们是乔家的外孙,说了也就说了,可现在你们问的,是你们母亲的私事,她没有允许,我怎么好贸然告知?”
乔老夫人轻舒口气,道“如果她觉得这些有必要告诉你们,想必早就说了,不会瞒到现在的,既然没有说,那我也不必多事,再讲此事告知于你们了。”
接连说了这么久的话,她已经有些累了,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腿,向常山王妃道“叫两个孩子冷静一会儿,咱们出去走走。”
常山王妃笑着应了声“好。”搀扶着母亲,出门去了。
内室中只留下兄弟二人,无人言语,骤然间安静下来。
半晌之后,秦王有些干涩的声音方才响起“皇兄,外祖母方才说的那些话……”
皇太子面色重归平静,唯有目光隐约柔和。
“我想去见见阿娘。”
他站起身,道“有一句话,我必须亲口问她,才能安心。”
秦王心中酸楚,温声劝道“阿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何还能回答?顾老太爷不是说,不能将从前诸事告知于她吗?”
“放心,”皇太子微微一笑,道“我有分寸的”
……
乔毓从乔老夫人那儿出去,便回自己院中沐浴去了,洗到一半儿,又想起那几张银票来,唯恐丫鬟婆子不仔细,拿去给洗了,匆忙从浴桶中出来,却见那几张银票便在梳妆台的漆盒下压着。
她没出息的松了口气,换了女婢们新寻出来的衣衫,又坐到窗前擦拭湿发,将将要干的时候,却见乔老夫人身边的林妈妈领着两个女婢,匆忙往自己这边儿过来,似乎有事要讲,便将人给叫住了。
“四娘怎么自己做这个?”
林妈妈见此处只她一人,又气又怒“那些混账,惯会偷奸耍滑!”说着,便要接过帕子,帮她擦拭。
“是我叫她们退下的,妈妈不要见怪,”乔毓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奉,解释一句,又笑问道“我见你脚步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不过是好事,”林妈妈笑眯眯道“四娘的救命恩人,已经找到了,现下就在前厅呢。”
“找到了?”乔毓大喜,顾不得别的,便要往外走。
林妈妈笑着拉住了她“好歹也梳起头发来,这样出去,可不像话。”
乔毓只得按捺住满心激动,老老实实的坐到了梳妆台前。
……
一别多日,王氏与二娘似乎无甚改变,仍旧是旧时模样。
二娘生的秀美,穿着簇新衣裙,神情中却隐约透出几分局促,王氏虽年长,经事也多,但何曾进过公府,见过这等阵仗?
故而也是面露惶然,目光中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这是乔毓的救命恩人,自然也就是乔家的恩人,卫国公夫人原本是打算亲自去见的,只是被管事婆子劝住了。
倒不是说看不起人,而是彼此身份相差太大,真的去了,反倒叫人觉得惶恐,无端生出几分不安来。
因此,乔毓过去时,便见王氏母女坐在椅上,身边是府里两个管事嬷嬷,正陪着寒暄说话。
她们是乔毓醒来后见到的前两个人,又一起生活过,骤然再见,心中亲切可想而知,近前去谢过她们,又讲了内中原委。
自从乔毓跟随新武侯府中人离去,王氏便提心吊胆,搬到长安城中居住之后,仍旧心下惴惴,隔三差五去探听新武侯府的消息,却在几日前得知新武侯府因罪除爵,举家被发配凉州的消息。
王氏以为乔毓也在其中,忧心之余,却又无计可施,没想到过了几日,便有人登门,说是救了他们家的女郎,要专程道谢。
这已经是第二波说这种话的人了,王氏不辨真假,却不敢推拒。
因为来人乘坐的马车上带着卫国公府的标识,这样的门楣,是由不得她说不的,有人替她们母女俩准备了簇新衣衫,收拾齐整之后,方才领着往卫国公府去。
一别多日,乔毓风采如昔,面容鲜艳,顾盼神飞,天生一股太阳般热烈的明媚。
王氏略微打量她一眼,便知道她过得好,想起来时那谈吐不俗的妇人说那是乔家的四娘,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乔毓笑着同她们说了几句,又问起新武侯府中人有没有去找麻烦,知道一切顺遂之后,方才松一口气。
此事的处置方式,常山王妃是早就安排过了的,现下只需全盘照搬便可。
二娘目光明亮,似乎想同乔毓说句什么,冷不丁被王氏扯了一下,有些窘迫的停了口,低下头去。
乔毓在她们的态度中察觉到了疏离。
这并不是因为彼此有仇,又或者是生了间隙,而是她们原本就处于不同的世界,就像是冰与火的隔阂,倘若贸然想要接近,只会对对方造成伤害,还不如就这样远远的观望,你好我好大家好。
乔毓忽然生出几分感伤来,却也知道这本就是世间寻常,又同王氏母女说了几句,方才叫人带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亲自送她们出门去了。
时间临近傍晚,夕阳西下,余晖静静落在她面上,似乎带着一种淡淡的感伤。
这样的氛围里,乔毓都不再像是乔毓了。
一颗樱桃从远处丢过来,将将要砸到她肩头时,乔毓猛地伸手,捉住了它。
乔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笑吟吟道“小姑母,你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走走走,去射会儿箭就好了!”
乔毓心知他八成是从长嫂那儿听到了什么风声,心下温暖,却不戳穿,笑着应了声“好。”
演武场热闹如昔,乔安在,乔南在,乔静与乔菀也在,乔毓翻身上马,精气神儿也跟着来了。
手提长刀,向乔安道“来来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乔南见她似乎恢复过来了,也笑着揶揄堂兄“二哥,你可别腿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