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朱虚侯。
乔毓楞了一下, 抬眼看他, 不知怎么, 忽然觉得一股淡淡愁绪涌上心头,像是这无边夜色一般,静悄悄将她淹没。
她忽然落下泪来, 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世南哥哥……”
朱虚侯听得笑了起来, 恍若春风拂面。
他又一次道:“走吧, 跟我回家去。”
乔毓脑子里似乎有无数个人在说话, 嗡嗡作响, 吵得她此刻也没了思绪,只是看着面前这人, 心中却觉亲近非常, 竟真的伸手过去, 搭在了他的掌心。
朱虚侯神情中笑意愈深,一手提灯, 一手拉着她, 缓步走到了远处的官道上。
他身体不好,自然不能骑马, 此次出行,便是乘坐马车。
除去最开始说的那两句话,他再也没有开口, 乔毓也是如此, 二人沉默着登上马车, 一路往朱虚侯府上去。
朱虚侯似乎早有吩咐,二人回去之后,便有人送了温水与膳食来,他帮着乔毓洗了手,道:“饿了吧?去吃点东西吧。”
乔毓有些怔楞的坐到餐桌前,便见他已经递了筷子过去,她伸手接了,低声道了句谢,便慢慢的吃了起来。
午间的时候,她只吃了碗面,这会儿已经有些饿了,只是精神上遭受的刺激太大,远不像素日里那般狼吞虎咽。
乔毓吃饭的时候,朱虚侯却没有动筷,有仆婢送了药来,他略微吹了几下,端起来,动作舒缓的喝了下去。
腹部的充实往往伴随着困倦,更不必说乔毓已经在这种巨大的精神刺激之下度过了大半日,她吃饱之后,便情不自禁的打个哈欠。
朱虚侯领着她往客房去了,叫仆婢送了热水来,先帮着她擦了把脸,又泡了泡脚,最后,才将她安置到床榻上边儿,盖上了被子。
“你太累了。”他声音温缓,道:“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也明天再说。”
乔毓的确觉得倦怠,听他这般言说,也不做声,眼睫缓缓眨了一下,终于合上,进入睡梦之中。
……
皇帝与乔家人虽叫朱虚侯去寻人,却也不敢说是百分百能找到,只是见他似乎心有成算,便默不作声的远远跟着。
却没想到,他出门走了一圈儿,便直接将人找回来了。
昌武郡公目光有些复杂,远远瞧着朱虚侯领着小妹走,似乎是要往萧家去,不禁有些忐忑,偷眼悄悄皇帝,道:“他这是……”
“小妹这会儿怕也不想见我们。”常山王妃顿了顿,道:“叫她冷静一会儿吧。”
皇帝面色沉静,看不出半分端倪。
“人找到了就好。”卫国公叹口气,道:“先回去吃点东西,再图其他吧。”
……
乔毓这夜睡得并不安稳,合眼没多久,便发起烧来。
朱虚侯对此似乎不觉意外,吩咐人去取了冰来,化开之后蘸水,帮她冷敷降热。
皇帝与乔家人匆匆吃过饭,便往萧家去,进屋一瞧,却见乔毓小脸儿烧的通红,嘴唇都有些干裂,嘟嘟囔囔的,不知再呓语些什么。
昌武郡公心急如焚,想要说句什么,却被卫国公先一步拉住了。
他轻轻摇头,示意弟弟不要打扰朱虚侯。
朱虚侯似乎没察觉到这几人的到来,自冰水中拧了巾子,动作轻柔的搭在乔毓额头,伸手去探了探她面颊,察觉热的吓人,又开了方子,叫人去煎药。
乔毓烧的有些糊涂了,睡梦中发出模糊不清的絮语,他便在床榻边坐了,握住她手,静静的陪伴在侧,浑然没有招呼其余人落座歇息的意思。
乔家人面色复杂,皇帝神情沉静,就近寻个位置坐下,无言的手在一边儿。
仆婢很快送了药来,药气在空气中蒸腾,朱虚侯用汤匙盛了些尝过,又仔细吹凉,一勺勺喂给乔毓了。
这或许是众人所度过的最长的一夜了。
短短的几个时辰,却像是被拉得无限长,没有人敢合眼,也没有人做声,只静默着守在一侧,直到天光破晓,晨曦入户。
乔毓的烧降下来了,额头也不再发烫,只是嘴唇有些干裂,想来再过些时候,也会好的。
常山王妃隐约能猜到她昨晚是经历了什么,又是怎样从死亡的边缘,逃回到生的希望这一侧的。
她站起身,便觉肢体似乎有些僵硬,略微活动一下,近前去,有些胆怯的道:“她,她还好吗?”
勉强说完一句话,常山王妃的眼眶便湿了。
朱虚侯身体原就不好,枯熬一夜,眉宇间倦色沉沉,语气却仍旧温和:“她很好。乔毓活过来了。”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对视一眼,齐齐发出一声安心与满足的喟叹,常山王妃也是无声哽咽。
皇帝枯坐一夜,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似乎也散了,倏然倚在墙边,似哭似笑的捂住了脸。
“诸位且回去歇息,叫她在这儿些时候吧。”
朱虚侯的目光依次在几人面上掠过,又低下头去,抚了抚乔毓发丝:“她也是人,也会觉得累,受了委屈的时候,也会觉得难过。不要把她当成坚韧刚强的乔妍,她叫乔毓,现在还只是一个新生的孩子。”
众人默然,倒没有再说什么,近前去看过乔毓之后,轻声谢过朱虚侯,便转身离去。
皇帝出了萧家府门,便见旭日东升,日光和暖,只是那光芒照在身上,似乎不觉得暖,反倒带着淡淡的凉意。
“立夏,”他道:“阿妍她去的时候,是不是很怨我?”
立夏听得微怔,旋即摇头:“没有。”
她神情中浮现出几分回忆,徐徐道:“女郎不怨乔家,也没怨过圣上。她说,当年的圣上与乔家,是合则两利,就那桩婚事而言,圣上没吃亏,乔家也没吃亏,她怨不得您。至于后来那些事……”
立夏有些感伤,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女郎前两次生产,圣上都不在身边,皇太子与秦王出生将近一月,才姗姗来迟。圣上是主君,但也是她的丈夫,可是每当她需要圣上的时候,您都不在。奴婢们嘴上不说,心里是替女郎委屈的。可她反倒训斥我们,说圣上胸怀大志,大局为重,并不是不在意妻小,她说,您有您的难处,她都明白。”
皇帝听得默然,却没做声,良久之后,终于点点头,上马离去。
……
乔毓再度睁开眼时,便见周遭一片明亮,似乎已经是白昼。
她喉咙有些痛,眼睛也有些干涩,转着左右看了看,却见近处无人,朱虚侯坐在窗前,低着头,似乎正在翻书。
阳光照在他脸上,叫他更添几分温润,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是柔和的,没有攻击性的,只是静静坐在那儿,都叫人觉得安心。
世南哥哥。
她默默念了一遍心里浮现出的那个名字。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朱虚侯抬头去看,见她醒了,也不觉得吃惊,将书合上,起身到床榻边落座,没急着问什么,而是取了杯温水,喂着她喝下去了。
乔毓干涸的喉咙得到缓解,着实舒服了好多,朱虚侯便令人送了米粥来,拿汤匙盛着,喂她吃了一碗,又帮她擦了把脸。
巾子似乎蘸过冰水,夏日里擦在脸上,叫人有种觉得舒爽。
乔毓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在床上躺了会儿,看他重新将那本书捡起翻阅,却没有说话的意思,终于清了清嗓子,道:“世南哥哥?”
朱虚侯将书本放在膝上,看着她,道:“你记起我来了?”
乔毓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她有些茫然的道:“我只是觉得,好像应该这么叫你……”
朱虚侯笑了一下,说:“那就是没想起来。”
他生的极为俊秀,不同于乔家男人的英挺,整个人都有种玉石般的温润,说不出的端方和煦。
乔毓看得呆了一下,顿了会儿,道:“我见过你。刚进长安的时候,我迷路了,是你叫人送我回去的。”
朱虚侯道:“我那时还不知那便是你。”
乔毓听他这般言说,不禁想起昨日那堪称荒诞的真相来,面色微黯,诚恳道:“我,我真的是乔妍吗?”
朱虚侯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注视着她,轻轻说了句:“曾经是。”
乔毓听得微怔,旋即又笑了。
“也是,过去的毕竟都过去了,”她神情有些释然,道:“现在的我,是乔毓。”
朱虚侯温和的看着她,道:“想通了?”
乔毓道:“嗯!”
朱虚侯眉宇间浮现出几分笑意:“还难受吗?”
乔毓坐起身来,试着活动一下筋骨,长舒口气,道:“活过来了!”
朱虚侯轻轻颔首,忽然一指床前空地,道:“下来,站好。”
乔毓呆了:“啊?”
朱虚侯脸上笑意敛去,神情庄肃,重复道:“下来,站好。”
不知道为什么,乔毓忽然间有点怕他。
这感觉就像是老鼠遇见猫一样,即便那是只身体不太好的猫,而自己是只又大又肥的老鼠,但也克制不住物种相克的畏惧本能。
她哼哧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的下了床,站到了他面前,想了想,又将两手交叠在一起,看起来跟个乖宝宝似的。
“阿毓,”朱虚侯看着她,道:“我知道你很怕,知道你难以接受,也知道你的崩溃从何而来。我是真的心疼你。”
乔毓怔住了。
朱虚侯却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也知道你那时候有多惊惧不安,但这并不是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阿毓,我知道你记不得过往,甚至于直到现在,也记不起往昔之事,”他道:“可我也想请你扪心自问,你归家之后,乔老夫人害过你吗?常山王妃害过你吗?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害过你吗?”
乔毓还记得自己昨日对母亲说的那些混账话,更记得乔老夫人斑驳的泪眼,闻言心头钝痛,愧疚的说不出话来。
“尖锐的言辞,只能伤害到在意你的人,”朱虚侯看着她,道:“我知道你说那些话是崩溃下的激愤之言,并非本心,你的家人们也知道,但伤害还是造成了。”
乔毓听得悔恨,脑袋都快低到地上去了,朱虚侯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道:“待会儿回家,去跟他们道个歉,好不好?”
乔毓喉咙发酸,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你有你的志向,有你的追求,这自然很好,从圣上到皇太子,再到乔家,有人反对了吗?没有。”
“你知道这世道对于女人而言有多艰难,所以也格外珍惜这机会,可是到最后,轻而易举放弃这机会的人也是你。”
朱虚侯神情恬淡,道:“圣上束缚你了吗?乔家逼你进宫,去做继后了吗?皇太子与秦王、晋王、昭和公主逼你进宫去做继母了吗?”
乔毓低着头,无言以对。
“没有人强迫你,也没有人想拘束你,他们爱你,心甘情愿成全你。”
“阿毓,”朱虚侯道:“你怎么可以因为一时激愤,而全盘否定掉他们对你的拳拳爱护?”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乔毓哽咽道:“我明明是乔毓,怎么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呢,我那时候真的接受不了……”
“我明白,他们也明白。”朱虚侯自怀中取了帕子,递与她,道:“去道个歉,把话说开,好不好?”
“嗯!”乔毓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拿帕子胡乱擦了几把,抽泣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