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摇曳不定,仿佛人大喘一口气就能把这星火给吹灭。
楚老夫人早年常常在晚上熬着做衣服,眼睛一到晚上就模糊,微暗的光线让她张嘴嘟囔一句:“怎么连个灯也舍不得点。”
“娘,你坐。”
楚弈一句盘腿坐在榻上,喊了老母亲一声。
他声音听起来十分平和,楚老夫人跟进来的那种忐忑就渐渐散去,也抹着榻沿坐下。
“娘,儿子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儿子还是要说。”
楚老夫人刚刚放下的心就被儿子的话闹得提了起来,目光略惊慌看过去。
楚弈一字一字地道:“这里是军营,不是能够藐视军规的地方。儿子不知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但来了,就得按规矩行事。儿子知道军营苦,娘恐怕也住不习惯,明日……儿子就让人送你回落脚地方,你也自在些。”
儿子的话让楚老夫人知道自己又过了。原本她就是想要给讨好的,其次是她一路赶来,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想给自己解解馋。
那个士兵木头一样,自己说什么,他都只要一句不知道,不可以,可不就让她觉得自己被人怠慢了。
她以前在乡下就因为家里穷,再嫁了个只会打猎种田的农夫,天天住在远离村子的地方,走哪儿都被人议论而心思敏感。好不容易儿子出人头地了,她才觉得自己活得有个人样,结果突然洛城的锦衣玉食到这里,落差实在太大。
楚老夫人也觉得心里委屈,可一想到那个住的地方,还不如在军营能天天看到儿子。
她张了张嘴,手指捏着衣摆说:“我不想去,让我在这里照顾你几日吧。”
“娘,军营不是你久呆的地方,但你一路辛苦,你既然说要住几日。儿子也不能辜负你待儿子的一片苦心。”楚弈说着,在心中算了算,“你在住三日吧,三日后,你就听儿子的安排。”
儿子坚决,楚老夫人此时精乖的知道不能再讨价还价,就先应下三日,实在不行她拖着,儿子总不能把她直接绑走了。就说道:“好。”
“娘既然答应了,那这三日必须守军营里的规矩,饭食什么的,不用给我另做,军中伙食大家都一样。”
“好。”
楚老夫人不情不愿再应下。
见她应该是听明白了,楚弈就准备让人去把饭食送来,老妇人却是想起谢星先前喊的那一声阿嫂。
她连忙去拉了儿子的袖子,打听道:“儿啊,你是不是再娶了,怎么也没有告诉我一声。是哪家贵女?也在军营吗?你让她来给娘看看,可得是要个好生养的才能配你,娘看过了,你再决定才好,别又闹得……”
“娘!”
楚弈骤然拔高了声音,眉头已经皱成了川字:“谁告诉你我再娶了?!”
而且这说的都是什么,什么好生养不好生养的,她又在嫌弃赵乐君吗?!
他突然就发了脾气,吓得楚老夫人一缩,连连咽唾沫:“是二郎说你受伤,他阿嫂还来照顾你了……这不是说你再娶了?”
都喊上了。
楚弈就头疼,谢星这称呼一直没改过来,赵乐君似乎也没纠正,他自然也不会去纠正。
他母亲是误会了。
想了想,他还是不愿意告诉母亲赵乐君在隔壁军营的事情,而且今日她的态度还是表明在意母亲先前的对待。
他说:“娘,我娶谁,都不要你操心,儿子有喜爱的,也只想要她。你先坐着歇一会吧,我去给你拿饭食过来。”
青年大步离开,根本不给老妇人再开口的机会,憋得她脸色发青。
楚弈快步出了帐,余光扫到还站在外头没有动的吴莲娘,神色越发阴沉。
吴莲娘自然能察觉他对自己的冷意,心头怦怦直跳,等他走远后,才动了动站麻木的腿缓缓转头。
她所看的方向是楚弈离去的方向,眉头就微微蹙起。
刚才里面说他有看重的人了,听那语气,那个女子还真可能是在军营。
她就抿紧了唇,心想那个女子是被他藏哪里了?
楚母来了,楚弈自然把自己的主帐给让给老母亲,他跑去跟谢星就挤到一起。
接下两日,楚老夫人还真的安静了许多,每日都在儿子跟前殷勤着,还帮兄弟俩洗衣整理房间的。似乎就真的是留下来照看儿子。
楚弈见老母亲这样,他多的也不好说了,只等着到时间,把母亲送走。
这两日他也没敢去隔壁军营,有要事都让谢星代为通传,怕母亲只当赵乐君就在那里,又要起什么妖蛾子。
楚母在儿子跟前都显得本本分分的,私下却还是拿着吴莲娘出去。
她给儿子洗衣,自己的一切都要吴莲娘去做,没事就让给捶腿捶背的。
这会刚刚差使她去打井水,说晚点要送过去儿子那里,给他烧洗脚水。
吴莲娘拿着桶到水井边,吃力打上来半桶水后,突然把桶就朝井里一丢!
水桶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她裙摆,她喘着粗气,死死闭上眼。
她想着嫁表哥,是要来享受荣华富贵的,不是来给人糟践的!可是在如愿后,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得到想要的,反正日日过着连个奴婢都不如日子,窝囊受气,似乎不敢反抗。
而这一切,全因赵乐君和她表哥和离了。
她那个姑母可能还没有看明白,没有了长公主,他表哥根本就不会问后宅的事情,连银钱都限制得死死的。对她姑母也就是剩余的那一点必须的孝道。
至于她,表哥从头至尾就没有看在眼里!
这样下去,她还没有挨到表哥身边,就先被姑母给折磨死了!
她睁开眼,低头看到自己近来做粗话磨得开裂的手指,心中憋屈的怒火在涌动着。
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讨好姑母也不会有用,那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她恐怕还是只能去讨楚弈的欢心……吴莲娘想到楚弈看向自己的凌厉眼神,想到昨日从一个士兵口中打探的话。
赵乐君就在隔壁军营,先前也是她照顾的楚弈。
所以楚弈昨日跟她姑母说的那个女人,其实还是长公主。
他根本就没有放下她,多半是希望能把长公主给追回来。
赵乐君离开楚家前给她难堪的一幕就在脑海里翻涌,她忆起旧事,整个人都开始在发抖,然后慢慢地就坐倒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吴莲娘重新从地上爬起来,用刚才打的半桶水胡乱洗干净脸上的泪痕。
片刻后,她笑意盈盈,手里挽着一个篮子,用一块蓝布遮住来到可以通往隔壁的小门。
士兵当即就拦住了她问:“你是老夫人身边的?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吴莲娘压下心里的紧张,笑着说:“是的。我奉了老夫人的命,去给长公主送些东西。”
奉了老夫人的命?
士兵犹豫,她紧接着说:“将军先前和长公主因为老夫人闹了些误会,老夫人到现在心里都愧疚着,这不想着让我传个话,跟长公主表达歉意。毕竟将军跟长公主还是有感情的,两位大哥放心,我去去就回,而且老夫人也是为了将军考虑。”
守城的士兵还真不知道这些,都相视一眼,而且将军是吩咐不让老夫人出军营,使女倒没有说。
吴莲娘就顺利的出了营,望着不远处姬家的大营,脚下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当然还是被姬家士兵给拦在门口,她直接就跪倒在门口,跟那士兵说:“麻烦军爷去禀报长公主一声,我姓吴,有要事求见长公主,绝无恶意,是来跟她坦白一些事情,是关于楚将军的。”
她提到楚弈,士兵思索了片刻,到底是给她去通禀。
赵乐君正听着从关城回来的士兵口述,在低头绘画已经几年未曾到过的北地区域。
士兵来报一个姓吴的娘子求见,她还愣了片刻,慢慢才把吴姓和楚弈联系起来。
是那个千方百计想要嫁给楚弈的吴莲娘?
她跑来见自己做什么?
“告诉她,我没有功夫见她,让她走吧。”
赵乐君神色淡淡,完全没把人放在心上。
但是,很快士兵又折返,说:“那个吴娘子说她一定要见到公主才能离开,还说公主若是想要跟楚将军重修于好,一定要听她一些话,还说知道公主您的……秘密,恐怕会叫楚将军不高兴。”
赵乐君听笑了。
她行事磊落,有什么秘密是能被人拿来威胁的。
不过既然对方那么想要见她,她就笑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吴莲娘就被带到她跟前,已经在外头跪了不少时间,走路都是一跛一跛的。
赵乐君静静打量这个有些日子不见的女子,发现她眉宇间不见昔日的娇媚,轻轻地簇着眉头,满脸的憔悴。
好好的一朵鲜花,就要枯萎了似的。
吴莲娘老老实实跪倒在她跟前,行了叩拜大礼,但她没有作声,一直就没敢抬头。
四周的安静就成了无形的压力,让吴莲娘咬紧牙关,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抖什么,或者是在害怕什么。
良久,赵乐君才闲闲开口:“你见我到底什么事?”
吴莲娘心头一跳,当即再磕头,楚楚可怜道:“贱妾不该来打扰公主,只是有些话,要跟公主说清楚。要嫁表哥,是贱妾一厢情愿,表哥根本就没有碰过我一根指头,可以说看我一眼都厌烦……”
说着,已经嘤嘤低泣。
这样的开场白倒是叫赵乐君听着新鲜了。
楚弈这个表妹,是来跟自己诉苦的?
可这些与她何干。
吴莲娘此时又说道:“先前是我不知道廉耻,痴心妄想,我是来求公主,莫让我真的伤了您和表哥之间的情谊。公主就原谅表哥吧,表哥夹在您和姑母之间,实在是为难,只要公主肯跟表哥重修于好,我当即就远离楚家!”
长公主能去照顾受伤的楚弈,说明两人情谊还在。她为妾的文书有着赵乐君的印,楚家也不得随便放她离开,只要她能说动赵乐君,楚弈肯定也高兴。
到时她主动离开楚家,楚弈定然也不会再为难她这孤女,可能还会给她一些资助。
她现在求的,就只有这些了!
赵乐君是真的被她逗乐了。
先前各种手段用尽的吴莲娘居然跟来求她跟楚弈复合,还自请离开楚家。
她微微一笑,坐在榻上居高临下望着那连尊严都不要了的女子。
“吴莲娘,你以为我赵乐君是什么人,或者说,你以为我赵乐君在意过你?”
吴莲娘猛然抬头,听出了她话意不对。
那高坐的女子,依旧是如同印象里那般高贵明艳,唇角啜着淡淡的笑,明明百媚生娇的面庞,却叫她莫名生出惧意来。
“吴莲娘,你想错了。我从来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不管是你想要嫁楚弈,或者楚弈想纳你,我都不曾在意过你。我更加不会因为你,成了你口中那种赌气放弃丈夫的人……我和离不是因为你,我让你进楚家,也不是真受逼迫。”
“我赵乐君可没有那么多精神为后宅小事斤斤计较,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也把我当傻子。你成了楚家人,还得不到楚弈的心,受了磨难,就想要退开,但是没法全身而退,就再来说动我或者是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