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珺纵然不曾抬头也能察觉到头顶那道视线中有着探究和打量。
她也不知怎得,竟在这样的目光中觉得心下一慌,这么多年,她已有多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了?和风徐徐,可她袖下的手竟开始冒起了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勉强恢复了些,才又与人说道:“我还要去看表哥,齐王若无事的话,我便先行告退了。”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倒是也未说什么,他只是收回了打量的视线,而后才开了口:“去吧。”
王珺见人应允自是不敢耽搁,她朝人一礼后便迈步往前走去,纵然离得有些远了,可她还是能够察觉到身后那人跟随的目光,她心下一紧,就连迈出去的步子也有一瞬得偏差,好在长廊总归是有到头的,等到远离了那人的目光,她也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萧无珩眼看着王珺离去的身影,想着那一瞬慌乱的步子,素来淡漠而又疏离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还真是……有意思。
……
东宫。
王珺走到东宫的时候,却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
那处刚通传完,一个衣着简单、容色清贵的年轻女子便走了出来,正是太子妃秦妙仪,这会她瞧见王珺便迎了上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先前就得了信知你进了宫,还想着遣人去寻你,倒是未想到你先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挂着笑,可嗓音却还是有些喑哑,就连眼下也是乌青一片,想来是这些日子都不曾睡好的缘故。
王珺任由秦妙仪握着她的手,眼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也是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她和秦妙仪是自幼一道长大的,因此除了这层姑嫂之外,自然还要多些余外的情谊,想着表哥出了这样的事,这世上除了姑姑之外,最伤心的莫过于她了。
“先前和姑姑说了会子话,这才耽搁了……”
她尽量用最平常的语气与人说话,待被人引着朝里头走去,才又问了一句:“表哥现下可还好?”
秦妙仪虽然因为夫君出了这样的事而感到难受,可她到底也是个坚韧的性子,因此听人提起也只是柔声道:“较起前段日子好了许多,这会正在屋里看书……”等这话一落,她一面引人往太子所居之处走去,一面是又跟着一句:“他若知晓你来了,必定是高兴的。”
王珺闻言似是想笑,只是嘴角却还是翘不起来。
虽然家中有两位堂兄,可与她玩闹得最好的还是表哥,如今表哥成了这幅样子,她哪里能笑得出来?
秦妙仪知她心思,到底也未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等走到那处,她便挥退了侍从,而后是打了帘子朝里头看去,口中是笑说一句:“启乐,你瞧谁来了?”
她这话刚落——
里头那个斜靠在拔步床上握着书卷的男人便拧头看了过来,他的面容温雅,目光也含着笑,除了眉眼之间掺着些病态的疲倦和往日竟是相差无二。眼瞧着站在秦妙仪身边的王珺,萧无瑕便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卷,而后是温声道:“怪不得早间听着外头的画眉吱吱叫,原来是我们小七回来了。”
他这话说完,见人仍旧杵在那处便朝人招手笑道:“怎么才两个月,瞧着倒像是许久不曾见过一样?”
王珺耳听着这话,眼眶骤然便是一红,他们相隔的岂止是这两个月?他们是真得很久很久不曾见过了。
可她到底什么也不曾说,只是随着秦妙仪往那处走去,待走到萧无瑕的跟前便瓮声瓮气喊了人一声:“表哥。”
“红彤彤得跟个兔子一样,过会你回去,母后只当又是我欺负你了……”萧无瑕的声音含着笑,脸上也仍是先前那副清雅温润的模样,他想伸手替人擦拭一回,只是刚刚抬手便发现自己如今已不是往日那般健全的身子,这手自是也够不到了。
他的眼中滑过失意,只是一闪而过便又恢复如常,待重新把手扣在锦被上才同秦妙仪说道:“过会遣人去母后那处说声,今日小七留下来与我们一道用膳。”
秦妙仪闻言便笑道:“先前我已着人去回话了……”等这话说完,她是又弯腰替人掖了掖锦被,而后才又与人柔声说道:“你和娇娇先说着话,我去厨房看看。”
萧无瑕点了点头,眼见秦妙仪转出布帘外,待瞧见王珺的模样便笑道:“你可是有话要问我?”
王珺听他问起也未曾避讳,她的确有事要问他。
屋子里静悄悄得,她的双手平整得放在膝盖上,而后才看着人说道:“表哥,你当日可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第10章
王珺这话纵然未曾明说,可萧无瑕也知她说的“当日”是哪一日。
他的指尖不自觉得收拢了几分,目光也朝那宝蓝色绣着缠枝莲纹路的锦被看去,距离他坠马已过去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日子了,可那日的景象却仍旧历历在目。
寒冬雪日,他坠马之后滚到山坡底下,因为伤了腿不能动,只能躺在那雪地里等着旁人来救。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地方实在太过偏僻,他等了许久都不曾等到人来,后来他实在挨不住便昏睡了过去。
萧无瑕记得他刚摔下马的时候还是白日,等再次睁开眼却已是夜色沉沉的时候了,那会他因为整个身子被覆盖在雪地里,身上什么知觉都没了,就连呼吸也格外困难。
那个时候,他甚至想着,或许根本不会有人找来,等他吐完最后一口气也就该死了。
可后来,他终于还是得救了。
只是可惜,纵然他最后保留了这条命,这辈子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身为储君却不能再站起来,这比死还让他觉得难以接受,起初知道这则消息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就这样死了吧,死了之后也就一了百了了。可他不能死,纵然他不是太子不是储君,可他还有母后、还有妻子,还有许许多多关心他的人。
他至少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王珺看着萧无瑕微垂的脸上有着先前未有的神色,她知表哥心中在想什么。
她想说些什么,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人说道:“当日我和几个兄弟陪着父皇去打猎,无论是身边的随从还是那处的环境都是仔细检查过的,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萧无瑕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半抬了眼朝王珺看去,眼看着她眉目紧拧的模样,语气温润得继续说道:“何况这事发生之后,父皇已遣人彻查。”
等说到这,他是又叹了口气沉了声:“小七,这的确是场意外。”
当日发生这样的事,除了父皇之外,他也曾私下着人去检查过,可无论他怎么派人检查,都查不出有丝毫问题。
王珺耳听着这话,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微颓,太子坠马这样大的事,自然是要彻查的,既然过去这么久都查不出什么,可见的确是一场意外……难道她真得猜错了?或许此事真得与萧无珏没有关系。
只是想着那人后头显露出来的野心和心机,她总觉得表哥出了这样大的事,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若当真要说与往日不同的,我那日骑得马倒是番邦刚进贡来的,除了父皇之外,我和五弟一人各有一匹,许是因为不识那处的环境,那马自从进了林中又听到了野兽的吼声,这才胡乱跑了起来使我坠马。”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
“当日五弟和父皇的马也曾有这样的情况,不过他们是在底下的小道,周遭又有其余随从,倒是无碍。”
萧无瑕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这种刚进贡来的马野性难驯,本就难以驯服,若真要怪,也只能怪他骑射不精,偏又择了条小路。
番邦刚进贡来的马?
王珺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却是一顿,他们大燕国力虽强,可马匹却一直比不过云国的,因此自从云、燕两国结为友邦之后,每年云国都会遣人送来战马,时不时还会进贡过来几匹好马。
这是常有的事。
她也有一匹马,是她十四岁生辰的时候,陛下送给父亲,父亲又转送给她的。
这些云国送来的马虽然野性难驯,可四肢修长、速度很快,一直很受天家和贵族的喜欢……因此表哥这才会说在当日那样的环境里,马匹失控是正常的。
看来此事的确与萧无珏没有关系。
不对……
也不是没有关系。
“那匹马呢?”王珺撑在膝上的手有些收紧,声音也有几分急切。
萧无瑕听出她话中的异常却是一怔,等回过神来便道:“当日我坠马之后,那匹马就跑了,后来寻见的时候它已经没命了,看它身上的痕迹应该是遇见山中的猛兽了。”
王珺耳听着这话也未曾说话,她只是抿着唇低着头,这些番邦送来的马匹一向都是经由太仆寺一应管理的,而前世,在她嫁给萧无珏几年后,萧无珏曾纳过一个侧妃……那人正是太仆寺卿的长女。
那时她还觉得奇怪,吏部尚书的女儿进府都只能做一个良娣,可这太仆寺卿的长女,一入府便成了侧妃。
只是那会她也未曾多想,何况当初表哥坠马的事早过去几年了,她也从来不曾怀疑过萧无珏。
看来她猜得没错,此事的确与萧无珏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只是怎么查出太仆寺和萧无珏的往来,再寻出他们勾结的罪证呢?这位太仆寺卿是朝中旧臣,一直深得陛下信任,为人也很是清廉,在朝中从未有任何结党营私的行为。
何况对萧无珏,她是有认知的。
此人处事极其小心,只怕这罪证还不好寻。
她想到这,目光微沉,连带着红唇也紧抿了起来。
萧无瑕看着王珺沉吟不语的样子,心下却是又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就如小时候那样,嗓音也很是温和,宽声安慰着人:“小七,我知你是在为我不平,可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只能往前看。”
谁都不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可既然发生了,总不能耽于过去。等前话一落,他是又跟着一句:“我听母后说起过你的婚事,小七,你若不愿——”
王珺闻言倒是抬了头:“表哥,我们既然享受了旁人未有的权利,总该要承担一些相应的责任,何况,我并没有不愿意。”
只有坐上了那个位置,才能守护她想守护的一切。
王珺原本想把先前心中的那一份猜测说于人听,只是想着表哥对萧无珏多有信任,此次明面上又是萧无珏救了他,只怕他不仅不会信她还会觉得她胡言乱语,何况如今也的确没有丝毫罪证指向萧无珏,看来此事还是得回去再同二哥再商量下。
二哥身为左都御史,由他出面也不会令人起疑。
萧无瑕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又叹了口气,不过他到底也未说什么,小七说得对,他们这样的人,既然生来享受了权利,总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只是倘若没有此事,小七本可以不必如此。
……
临近三月。
王珺在宫里待了也有几日光景了,这几日她不是在未央宫陪着姑姑,就是去东宫和表哥表嫂说话。今日她刚起来,来服侍她洗漱的宫人便压低了嗓音说道:“今儿个,两位公主也来了,这会正在外头候着您。”
永寿公主萧无琼,永昌公主萧无珑,正是大燕宫廷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两名已近成年的公主。
她们是德妃所出,也是前世她的两位小姑子。
前世她因为无法身孕的缘故,可没少受这两位小姑子的气,尤其是当日传出她和萧无珩的事后,这两人更是亲自来到她面前把她讥讽了一顿,想起这两个人,王珺那双好看的远山眉便不自觉得蜷了几分。
不过她也未曾说话,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待由人服侍着洗漱完又换上见客的服饰,便往外头走去。
外间的大殿中正是一片欢闹笑语之声,却是萧无琼两姐妹正在陪着姑姑说话逗趣,这两人惯来是会做样子的,姑姑因为没有女儿的缘故对她们也多有疼爱,她这厢望过去,正好能瞧见两人挂着笑的侧脸,以及坐在一处浅笑着的德妃。
她来宫中这么久,德妃每日都会过来亲自服侍姑姑起床,若只是一回也不算什么,可日日如此,就连姑姑身边的常宁也对她多有夸赞
还真是一家子,一样的会作秀。
王芙坐在主位,自是最先瞧见王珺,她笑着朝人招了招手,口中是道:“娇娇醒了,快过来。”
她这话刚落——
殿中其余人自是也循目朝她看来,原先半坐在王芙边上的萧无珑便笑着朝她走了过来,她很是亲昵得握了王珺的手,口中也是娇娇一句:“可算是把姐姐盼醒了,我们都喝了快有一盏茶的功夫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弯弯,虽然意有所指,可因为她年岁小,说起这样的话倒也像是女儿家的娇嗔,倒是也不会惹人不喜。
而另一个年岁稍长,身穿繁复宫装的女子也一并走了过来,口中也是柔声笑道:“今日天气不错,既然妹妹醒了,我便想邀你去我宫里一道玩闹,我们几人也许久不曾见面了。”
王珺心中厌烦这两人的面目,自然不愿与她们交涉,只是看着座上姑姑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也只能点了点头。
等她们辞别皇后和德妃,到达萧无琼所住的宫殿时,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她们这厢刚刚走进去,便瞧见了端坐在里头的那个身穿月白色圆领长袍的年轻男人,他的袖子和衣摆上用青色的线绣了几片竹叶,低头品茶的模样还当真有几分霁月清风的模样。
王珺的步子一顿,暗暗垂下的眼中也浮现出几分冷峭的模样。
“哥哥怎么在这?”
萧无琼的声音好似添着几分疑惑。
“是我请哥哥来的……”萧无珑正亲昵得挽着王珺的胳膊,见她止了步子便侧头朝人看去,口中是娇娇跟着一句:“哥哥前段日子刚去了趟会稽,我让哥哥带了不少有趣物件,想着姐姐在宫里,便想让姐姐过来一道挑上几件。”
萧无珏此时也早已站了起来,他身形挺直,站在那处就如一颗青松一样。他的面上仍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话语之间却有些无奈,就像是一个兄长在责怪自己的妹妹胡乱行事一样:“东西就放在这,既然今日你们有事,那我便先走了。”
他这话说完便朝她们三人点了点头,而后是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