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平视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人,像是要把人仔仔细细看清楚一样。
她今日故意选在这个地方,知道林雅一定会寻法子让父亲过来,也知道林雅一定会在父亲面前做场好戏。
林雅知道父亲对她怀有愧疚之心。
她就是想利用这一层愧疚,让父亲一点点消磨掉对她的疼爱。
这些她都知道。
可她唯一没有算过的是父亲的态度。
她的父亲,这个疼爱了她十多年的父亲,如今站在外头,头一回对她皱眉沉声……而他这番举动,维护得是他另一个女儿。
真是好笑。
王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睛。
王慎见她不曾说话却是又皱了皱眉,只是还不等他再问,林雅却已先开了口:“国公爷,不关姐姐的事,是我不好,是我出身低微,姐姐不喜欢我也是正常的。”她一面说着话,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
到后头,更是已经泣不成声。
王慎看着林雅这幅模样却是又叹了口气。
他心中对这个余外的女儿是怀有愧疚的,当年他做了那么一场荒唐事,令她们母女两人受尽苦楚,即使到了如今,他还是因为他的私心,不能给人一个“王家女”的身份……所以他才想弥补她们,用其他的法子。
他知道林雅在府里并不算好,只是小辈的事,他身为长辈自然是不好多说的。
可如今——
听着这一番诛心言论,又见人如此凄楚。
王慎到底还是心有不忍。
同是自己的女儿,娇娇自幼被他捧于掌中受尽宠爱,可林雅……却随着周慧嫁给商户,自幼便被人又打又骂,想到这,他重新把目光转向王珺,看着这个疼爱了十多年的女儿,刚想说话,只是不等他开口,先前一直低着头的王珺却终于说了话。
“父亲究竟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这一句话,好似是从喉底深处发出来的,细弱如蚊。
可是此时亭中并无人说话,即便再轻,也落入了其余两人的耳中……王慎止了还未说出的话,林雅也停下了哭泣的声音。
两人的神色都带着怔忡,却是不解王珺的意思。
就在他们的注视下——
王珺抬了头,她的脸上再无往日的平和沉稳,一双眼尾微红,原本的芙蓉面也是一片苍白。
她没有哭,可眼中却已蓄起了眼泪。
这幅模样落入王慎两人的眼中,却已不仅仅是让他们惊讶了,他们是震惊的,因为震惊,甚至连话都说不出。
王珺的眼泪,和林雅是不同的。
林雅哭,好似已经经历了千次万次,她知道什么时候哭,最合适,也知道怎样的眼泪,最能让人怜惜……她的眼泪是她最好的武器,有时候甚至能成为一把利器。
可王珺呢?
她生性骄傲,即便再难受,也只是在无人的时候才会落几滴眼泪,在外人面前,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可就是因为如此。
她这难得的一回眼泪,最能扯动人的心弦。
她就站在那儿,有风拂过,吹起了她那火红的衣摆,而她咬着唇,好似不容许自己的眼泪掉落,用自己的骄傲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王慎怔怔得看着她,他走上前,想替人擦拭一回眼泪,只是步子还没跨出一步,便又听到王珺用极致冷静而又悲戚的声音问他:“林雅的身份,您究竟还想隐瞒多久?”
这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砸醒了亭中的其余两人。
王慎的步子一顿,脸色一白。
而后他扭头朝林雅看去,这一眼,再无往日的温润情绪。
林雅何曾见过王慎这样的时候?竟是害怕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一边倒退着,一边是语气仓惶得同人说道:“我,不是我,我没有。”
王珺看着两人这幅模样,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看着王慎,嗓音清冷,眼中却含着失望:“父亲把她带到府中,由得她成日在我面前转悠,她知道我最在乎母亲和弟弟,纵然知道也不敢往外说,可我却想问一问父亲……”
“父亲此举,是想等到祖母和母亲都接受了林雅,再同大家说明她的身份?”
“不,不是……”
王慎听着这一字一句,身上也再无往日的沉稳。
他把目光转向王珺,眼看着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如今却用失望至极的目光看着他,一时竟连话也说不清。等到稍稍定了定心神,他才勉强哑着嗓音与王珺说道:“娇娇,当年是父亲糊涂行出那样的混账事,可我与她母亲已经说过了,我会替阿雅寻户好人家,至于别的,不可能再有。”
“你的母亲,你的弟弟,所有人都不会知道。”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王珺走去,等走到人身前,他朝王珺伸出手,是想如往日那样抚一抚她的头。
只是还不等他的手放到王珺的头上,便被人避了开去。
手悬在半空……
王珺自然是瞧见了父亲眼中的伤心。
她袖下的手轻轻握了握,心下也有些不忍,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仍旧清冷:“如今林姑娘既然能同我说,那么父亲以为还能瞒得住别人?只怕不用多久,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该知晓了。”
“到那时,会是什么样子,不用我说,父亲也能知晓。”
等这话说完——
她看着尚还在怔忡间的林雅,便又沉声跟了一句:“难道父亲还打算让林雅待在家中,待在长安城?”
王慎耳听着这道声音,却是一愣。
他心中已经笃定的确是林雅告知了娇娇,若不然娇娇怎会知道?想到这,他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当日他去寻周慧,她知他难做,只说什么都不要,只要阿雅日后能寻户好人家,所以他把人带进了府中。
凭借周先生外孙女的名义,自然能让众人接受她。
而与王家交好,日后林雅要寻户好的人家自是不难,到得那时,他在私下给人多贴补些嫁妆,全了自己这一份愧疚之心。
哪里想到,当日母女两人说得好听。
可如今……
如今刚来家中,便闹出这样的事!
王慎纵然脾气再好,此时也忍不住生了怒气,他扭头沉着脸朝林雅看去。
而林雅看着王慎这幅面容也终于回过神来,她知道倘若再不说话,只怕事情便没有再挽回的余地了。她这位父亲一定会听从王七娘的意见,把她打发得远远地,到得那时,别说再回王家,只怕就算想回到长安也不容易。
想到这,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
“父亲,不是我……”林雅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用尽了全力去拉王慎的袖子,口中是紧跟着一句:“真得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您特意嘱咐过我,我怎么可能会与旁人说?”
她这话说完,是把目光转向王珺,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婉,连带着嗓音也带了些尖锐:“是她,是这个女人,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她觉得每回王珺看向她的目光都透着诡异的阴冷。
好似是从那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人,带着对她的怨恨,冷冷得望着她。
她不知道王珺是怎么知道的?
可她知道,这个女人这两日的异样,都是早已布好了局,就等着她往下跳,想到这,她脸上的阴狠却是又多了些。
王慎看着林雅这幅模样,又听着她这番言论,先前还残留得几分愧疚也一并消散。他拂袖挥开了林雅的手,口中是跟着冷声一句:“混账,娇娇自幼待在闺中,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
即便是他,也是才知情。
他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只是想着先前竟然心疼她而对娇娇沉声,王慎眼中的疲惫却是又多了些。他合了合眼,而后是沉声说道:“你今日就离开王家,我会给你们一笔钱,以后你们就别再回来了。”
“不!”
林雅先前因为王慎的拂袖而摔倒在地。
可听着这话,她忙朝人膝行爬了过去,她一面揪着王慎的袖子,一面是仰着头尖声道:“父亲,您不能这么对我!”
没了愧疚和怜惜……
王慎看着这样的林雅,只有无尽的烦乱,他抽回自己的袖子,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她在说什么?”
伴随着这道声音,是王祯走了过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没一会功夫就走到了他们的跟前,眼看着亭子里的这幅模样,他仰着头看着王慎,继续问道:“她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父亲?她在说什么?”
王祯的出现,不仅让王慎一怔,就连王珺也愣住了。
她算准了一切,却没想到小祯竟然会过来,刚想说话,王祯却红了眼眶、攥着拳头,涨红着脸看着王慎:“父亲,她到底是谁?”
王慎看着王祯,看着从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好似能从那双清澈的目光中看到自己不堪的样子。
他垂了头,合了合眼,终于在王祯的注视下,哑着嗓音道:“她是我的女儿。”
第34章 (二更)
正院。
庾老夫人端坐在铺了猩红毛毡的罗汉床上。
她的手里握着佛珠,因为用力的缘故,那苍老的指尖都有些发白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就连容归和李嬷嬷也被一并打发到了外头。靠近东面的一排如意菱花轩窗倒是都大开着,可以看见外头的四月好风光,偶尔还能瞧见几只鸟儿越过半空停在枝头。
鸟儿无忧无虑的吱叫声,越发能映衬出屋子里的冷寂。
不知过了多久,庾老夫人看着底下跪着的王慎,才终于沉声问道:“你说,那个林雅和周慧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起先前得到的消息……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最为骄傲的儿子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想着林雅的身份,她的脸色却是又沉了下来。
她这个好儿子不仅瞒了别人,也欺了自己,想起这两日,她因为周先生的缘故待林雅却要比几个孙女还要好些,哪里想到……想到这,庾老夫人看着王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带着声音也更加沉了下去:“你这个混账东西,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这还是王慎头一次见到母亲发这样大的火。
可他自知有愧,自然不敢多加申辩,何况这桩事,他也实在没有申辩的份。
因此他只能低着头把元嘉四年发生的事同人说了一遍:“当年儿子醉了酒,不知怎么就和她睡在了一起……”像是难以启齿一般,王慎的声音并不算响:“儿子那会想着与您和柔儿说,可柔儿有了身孕,后来周先生一家也搬走了,儿子便瞒下了此事。”
“可儿子没想到当年周慧是怀着身孕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