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外婆多狠的心。
孙教授不是一视同仁, 而是对自己的血亲分外下得了手。
明明有双人间跟八人大病房两种选择,他又不会少了医院一分钱。护士站都给安排好床位了,孙教授眼睛一抬, 直接把好床位又转给位烂腿的农村少年。
他立刻被调换进左边睡觉打呼右边臭屁不断的八人间之中。
“整整两晚上,我一分钟都没合上眼。”孙泽两眼发直, 坚持要去楼下小花园呼吸新鲜空气。
再这么下来, 他不是死于脚踝骨折, 而是倒在睡眠不足上。
林蕊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相信雷震军长真的存在。”
孙泽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你别张口就来啊。我可不想跟‘小北.京’一样吃枪子儿。”
“这你放心,仗都打完了。”
孙泽哈哈大笑:“战争是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除非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全都不存在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
林蕊推着轮椅下电梯,碰上芬妮跟苏木在楼梯口徘徊。
她奇怪道:“你俩在这儿干什么?住院费交了没有?多少钱?”
林蕊拿过收费单子看,顿时傻眼。
大约是她根深蒂固的陈旧观念,她一直以为现在看病非常便宜, 却忽略了根生叔叔经过历时十多个钟头的顶尖手术,又住院一个月观察治疗的事实。
去镇上卫生院顺产生孩子尚且要一百块起步,何况是根生叔叔的情况呢。
根生叔叔的三根手指头,花费了一千五百块钱。
“医生护士一直都没催。”芬妮低下头。她清楚这是看在孙教授的面子上, 她也从手术后就知道花的钱不少。
她每天晚上拼了命地捉知了猴, 蕊蕊给了她八十块钱。这都赶上她家一年养的鹅卖掉挣的钱了。
可是比起昂贵的医药费,这些根本是杯水车薪。
家里头没钱, 倘若有钱的话,她爸爸再生气也不会拿自己的手指头开玩笑。
苏木同情地看着芬妮, 却爱莫能助。
他跟蕊蕊挣的钱全让嬢嬢给收走了,嬢嬢也不许他们再去做生意。
林蕊皱眉:“这应该是你爸妈操心的事情。”
芬妮才多大,今年不过十四岁,家里头大人脱不开身,让她上来接爸爸出院也就算了,哪里还能装死,就让她空着手进城?
“我妈现在下床走路都头晕,人快熬成干了。我姐给了我钱。”她掏出个手绢,一张十块钱,里头总共是三十六张。
芬妮没说出口的是,她知道姐姐在攒自己的嫁妆。现在家中添了弟弟,以后姐姐出门更加不要指望父母能拿出什么样的嫁妆。
女人嫁进婆家,没有嫁妆傍身的话,会叫人戳脊梁骨,看不起。
妈妈在逼姐姐拿钱,但是姐姐并不愿意妥协。
从妈妈怀孕起,姐姐就十分不高兴。在可见的未来中,弟弟都会是这个家庭沉重的负担。
前天妈妈让姐姐掏爸爸的医药费时,姐姐就跟妈妈大吵了一架。昨晚快半夜的时候,姐姐才回家,给了她这个手帕。
“我不敢跟我爸说,我怕他会又拿起刀剁掉手指头。”
好,你们让我花一千五百块买手指头。我不要,我还给你们就是。
林蕊深觉芬妮不是杞人忧天,她怀疑根生叔叔真能做出这种事。
跟桂芬婶婶讲,同样无济于事。
虽然林蕊相当怀疑桂芬婶婶是故意不露面,只把小女儿推来顶事;但无论如何,人家一个哺乳期妇女,而且还落了月子病;她也不好意思真拿人家怎样。
孙泽在电梯门口等得不耐烦,扬声催促林蕊:“哎哎哎,可以了吧,有什么不能下去说。电梯都来了三趟了。”
林蕊想到他手上已经涨到四千三的录像机,顿时感慨。看看,人家两台录像机的差价就能抵得上三根手指头。
孙泽不明所以,还在一个劲儿挥手:“走走走,一起下去。医院食堂就鸭血粉丝汤泡烧饼不错,哥哥请你们吃。小孩子就是要多吃饭,才能长个子长身体。”
林蕊皱下眉头,抬脚朝轮椅走。
林母从病区大门伸出头,招呼小女儿:“蕊蕊,你过来一下。”
她辗转找到护士,打听了根生的医药费,心里头就咯噔。
她跟丈夫都是国营厂职工,钢铁厂效益又不错,医疗费都是厂里兜着,所以看病对他们来说不存在费用问题。她甚至下意识的就忽略了这件事。
可根生不一样,农民没地方报销,看病得自己全掏。所以不到迫不得已,农民从不进医院。
根生住院已经一个来月了。郑大夫潜意识中认定费用早就断断续续交的七七八八。
毕竟,陈家大女儿已经工作两三年了,每个月都有进账。
没想到,除了入院时交的五十块,根生后续费用一直都没交。
林母再出来看芬妮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头哪里还会没数。这孩子身上没这么多钱,家里头没给她这个钱。
林母摸着女儿的脑袋,轻声叹息:“也真是的,这不是在为难芬妮嚒。你跟苏木说话注意点儿。”
春妮初中毕业后就上班,每个月上交家里二十块钱伙食费,剩下的攒着。
这几年,港镇的服装厂生意红火,订单不断。两三年下来,春妮手上一千五大约是有的。
可是她并没有拿出来给父亲交费,也没有陪妹妹一块儿来医院。
林蕊心道: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春妮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身上怕是再也存不下钱。
“越缺钱越有事。”林母微微蹙额,轻声感慨,“你倒是轻轻巧巧的就挣了一千五呢。”
“我不出。”林蕊要跳脚。
这又不是她爸,她才不当冤大头呢。
“啊?”林母愣了下,旋即哭笑不得。她戳了戳女儿的额头,嗔了她一眼,“放心,你妈不会贪污你的钱,掉进钱眼翻跟头!”
林蕊的脑袋继续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要她的钱也不行,这钱坚决不能由她家出。
根生叔叔的手指头,说到底还是她家想办法给保下来的。
如果不是她姐一力坚持,又有她姐夫,哦,未来的姐夫出面联系医生,根生叔叔以后肯定只剩下七根手指头。
没他通消息,孙教授再看根生母亲跟老太的面子也没机会知道。
没理由她家又出人又出力还得搭上钱。
话糙理不糙,实际上眼下陈家根本不具备还款能力。
虽说莫欺少年穷,可等到陈家能掏出这一千五百块的时候,金钱的实际购买力都不知道已经下降到什么程度了。
1988年的一千五百块,跟1998年相比,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要怎么算?按照银行付利息也是自己家亏大了。
“再说了,妈,根生叔叔的事,你不方便插手。”她嘟着嘴巴,“老太可什么都跟我说了。”
林母怔愣了下,没想到小女儿算起账来竟然头头是道。有这脑袋瓜子,怎么没见她数学考及格啊?再听到她话中隐晦的意思,林母愈发哭笑不得。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根生叔叔就相当于我一个堂兄。”
按道理说,蕊蕊应该管芬妮父母叫舅舅舅妈,结果刚学会说话不久的蕊蕊却坚持叫叔叔婶婶,后来连着鑫鑫也这么叫了。
林蕊哼哼唧唧:“我爸可未必这样想。”
谁没个嫉妒心啊,娃娃亲未婚夫出事,这又出钱又出力的,让她爸心里头怎么想?
呵,搭上自家人的日子,穷大方个什么劲儿。这又不是等着钱救命。
手指头都保下来了,自己不会出去借?多的没有,一家百八十块总能借到吧。多借几家,那风险就转移掉大半。
“你急什么啊。”林蕊一本正经,“她家大人开口问你借钱没?反正你跟我爸每个月的工资加在一起还没有两百块呢。”
一千五,她家存折上有没有这个数,都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林母敲小女儿的脑袋:“行了你,我一句话能引出你多少句话来。这张嘴叽里咕噜的,就没个完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就是苦了芬妮啊。”
当妈的跟做姐姐的都不出面,算个什么事儿呢。
“你别管。”林蕊对重男轻女的人从来没好印象,连带着看芬妮的父母也不是那么顺眼,“说不定他们就是故意的。”
住院要花多少钱,夫妻俩真心里头没数?保不齐这两个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等着冤大头站出来被占便宜呢。
“不许人后说是非!”林母虎着脸教育女儿,“行了,你推小卢出去逛逛吧。这事妈来想办法。”
农村重体力活多,郑家唯一的壮年男劳力常年在外当兵,外公年纪大了,舅妈就是再铁娘子也毕竟是个女的。
分田到户之后,郑家的大半重体力活都是根生帮忙做的。他相当于郑家的半个儿。
他出了事,郑家人当然不能撒手不管。否则岂不是成了用时有闲时无了么。
只是怎么管,又得管到什么程度,是个大问题。
林蕊胸有成竹:“你别烦,这事儿我来处理。不过,妈,你得答应我,我解决了这件事,以后我挣的分红,得由我自己处理。”
一天十块钱,攒到年前就是一千多。要是让她逮着了机会买股票。嘿!说不定天降横财,她能一夜暴富。
林母瞪眼:“我倒是忘了,你现在一天的进账比你妈还多。”
林蕊立刻抱住妈妈的胳膊,各种摇来晃去:“妈,你就答应我吧,我又没干坏事。”
挣钱可是正经事!
林母被她吵得头痛,只当她小孩子瞎胡闹,随口敷衍:“行行行,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决。”
哼哼,林蕊眯起眼睛,转过头,视线落在等得百无聊赖的孙泽身上。
看他咯,未来的无冕之王。
林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旋即嘴巴咧得快要挂到耳朵上:“孙哥,我们下楼去吧!”
孙泽坐在小花园中,伤腿高高地跷起。
时值三秋,天清气朗,小花园里头弥漫着桂花香。清风徐来,秋日暖阳,柔柔落在每个人身上。
孙泽却没心情欣赏眼前的美景。他两只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小丫头,瞠目结舌。
半晌过后,可怜的孙姓青年总算找回自己的舌头:“我亏大了啊。早知道人力成本这么高,叫你推我出来一趟,就得给你解决掉一千五的医药费;我在病房闷死我自己得了。”
“哎,孙哥,不是要你解决,是医院自己解决。”林蕊满脸严肃,“你可不能偷换概念。”
孙泽啼笑皆非:“医院凭什么免掉他的医药费?一千五都觉得贵?摸良心说话吧,我的姑娘。就我们家老太太站在台上那十多个小时,就远远不止一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