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就开始了。
桂芬婶婶怪根生叔叔不抱儿子,就任凭宝生在那儿哭。
根生叔叔说自己手指头不能吃劲,否则前面手术就算白做了,后面再怎么养都养不回头。
上次他上江州城复查手指头的时候,何半仙就不阴不阳,说他手指头既然不想要了,就不用来来回回地折腾,白白浪费车票钱。
结果桂芬婶婶就跟根生叔叔吵了起来,她骂没老爷命还一身老爷病。怎么的,还躺在床上等着人伺候不成?
芬妮叹气:“我妈现在根本不能看,就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有的时候,宝生哭狠了,她连宝生都要打要杀。”
林蕊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妈该不会是产后忧郁症吧。”
生完孩子没人服侍也就算了,自己照应孩子还得管家务,丈夫的手指头又出了那种事,几座大山压下来,原本就疲惫不堪的女人很容易就陷入低潮。
芬妮茫然地看着林蕊:“什么忧郁症?”
“就是生完孩子以后,女的抑郁了。”林蕊越想越心慌,大声朝屋前喊,“妈,你过来一下。”
产后抑郁可不是小事。
上辈子,她家隔壁小区就有位妈妈产后抑郁,抱着一岁多的孩子跳楼了。
林母怕女儿有事,赶紧丢下手中的剪刀,着急忙慌地跑到屋后走廊:“怎么了?”
“我桂芬婶婶不对劲。”林蕊示意芬妮,“你跟我妈好好说说你妈的情况吧。”
芬妮虽然不明白林蕊说的抑郁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被她的态度吓到了,赶紧一五一十地说了。
她妈现在做什么事都没精神,甚至连吃饭吃到一半都会突然发火。
不是嫌菜淡就是嫌菜油放的多。
她姐不耐烦听,回了句嘴巴就被她妈盯着骂。
当自己是地主家的小姐呢,油多的能梳头,可惜娘娘身子丫鬟命。
她姐跟她妈大吵了一场,见面都不说话。如果不是今天中秋节,她姐压根就不会留在家中。
她现在都庆幸初三要上晚自习,一个礼拜就休息半天,否则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妈。
林蕊听了心惊胆战,严重怀疑桂芬婶婶不仅产后抑郁症,还到了更年期。
她同情地看着芬妮,情真意切:“你爸真惨。”
芬妮跟她姐,一个躲学校,一个要上班,好歹还能避开桂芬婶婶。
根生叔叔不行啊,他现在不能出去做小工,岂不是意味着他必须得每天都面对桂芬婶婶。
这种情况下,桂芬婶婶能给他好脸才怪。
芬妮沉重地点点头:“我爸都不愿意待在家里头,他天天下地去锄草。”
可这样还是会招来妻子的数落,桂芬婶婶嘲讽丈夫还打算从地上锄出来黄金不成?
林蕊简直耳不忍闻,妥妥的大型家庭战争爆发的现场。
可是丈夫越是回避,妻子的怨气就集聚的越多。
好啊,存心躲她是吧,那就再也别进这个家门。
昨晚根生叔叔是翻墙进的自家。他也没回房,直接在灶火间的稻草上凑合了一夜。
今早根生叔叔去大沟里头收了笼套回来,夫妻俩再度吵了起来。
林母算是明白女儿跟芬妮的意思了,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行,嬢嬢知道了。正好我要去找你妈呢。”
说着,她起身,招呼丈夫,“我们去看看小宝生吧。满月没赶上,总该要跟小家伙打个招呼。”
郑家跟根生叔叔家虽然没有血亲,也不是同族,但远亲不如近邻,算是通家之好。
这趟回乡,林家夫妻还特意打了副银锁给宝生。
金锁打不起,现在外头金价疯了,况且根本买不到。顾客能为了抢购金器直接打起来。
林父正在老太屋里头给老太演示如何使用他带过来的录音机,闻声赶紧应和着走出屋。
舅妈立刻拿起刷子刷海虾:“姐姐你们去吧,这边我来。”
芬妮听着前院大人的说话声,怔怔地在阳光下发着呆,半晌才冒出一句:“我真羡慕你跟鹏鹏,你们家的大人从不吵架。什么时候都和和气气的,有商有量。”
她家就不一样了。
每次父母吵架的时候,她甚至恨不得自己是孤儿,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那样的难堪跟冷酷。
“我姐说她会尽早离开这个家的。”芬妮苦恼不已,“可是她能嫁人,我就只有考上中专这一条出路。”
然而中专哪里有这么好考,去年整个港镇初中就没有一个考上中专的,连中师也没有。
上高中的话,还要再读三年,能考上大学的照样是少数。
今年他们村上的那个,不是连预考都没过嘛。
林蕊同情地看着芬妮,她才十四岁啊,居然要考虑这么多问题吗?
上辈子,十四岁的自己在做什么?噢,也是初三。
不过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初不初三一回事。反正她有武术特长,肯定能进重点中学。
至于中考的时候,刚好他家楼上的学霸小哥哥跟她一个考场,还是她斜前桌。
关键时刻,小哥哥非常够意思,把字写的斗大,正好便宜了她左右2.0的好视力。
林蕊下意识地要双手撑下巴,手都快碰到脸了,她突然间反应过来手上脏,又赶紧放下。
“行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再多都没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芬妮重重地叹了口气,神色认真:“蕊蕊,我不想的话,没人会替我想。”
林蕊愣住了,突然间意识到,芬妮说的可能是事实。
如果上辈子她考不上重点高中,她妈肯定会想办法找人交赞助费把她给塞进去的。
即使到了这辈子,她上完初中就工作,那也是她干爷爷把她安排进河校当打字员。
而她拥有的这些条件,芬妮都没有。
林蕊老实地点点头:“那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源自于亲人长辈的馈赠,她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
芬妮靠在竹椅背上,轻轻地问自己的朋友:“你爸妈吵架吗?肯定不吵吧。如果一天到晚要吵架,为什么还要结婚当夫妻呢?”
这个问题,林蕊同样没有办法回答。
她这辈子的确没看到林父林母吵架,可也因为她穿过来时间不久,而父母还恰好都去外地出差半个月来月。
有可能他们吵架的时候,她没赶上。
至于上辈子,她母亲跟生父在她五岁时就离婚了。之前父母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她哪里还记得。
她的成长史中,其实父亲的角色始终都是缺失的。
就算后来母亲再婚了,那位温文尔雅又富有生活情趣的后爸对她而言,也更加像是位朋友。
林蕊老实地摇摇头:“我没看过他们吵架。”
芬妮肯定地点头:“他们一定不会吵的,他们都脾气这么好。”
况且贫贱夫妻才百事哀,像郑云嬢嬢跟姑爹这样的国企职工,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国家粮,又有什么好吵的呢。
林蕊唯有保持沉默。
日影变换,放假的时间总是特别短。
吃过晚饭,林家夫妻带着老人给他们准备的大包小包各种咸菜干菜还有蔬菜去镇上坐公交车。
林蕊大力跟窗外的舅舅一家人挥手道别,扯着嗓子喊:“下个礼拜我回来割稻子啊。”
舅妈笑得厉害,拉着儿子一块儿喊:“好,我们等你!”
林蕊转过头,没头没脑地问她妈:“你跟爸吵架吗?会不会觉得过不下去了?”
林母哭笑不得,搂着女儿叹气:“我们蕊蕊哦,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大姑娘呢。”
吵,当然吵,天底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
只不过他们家住的是筒子楼,只要一吵架,整栋楼的人都知道。
大家都是同事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有不过来劝架的道理。
完了第二天再去上班,全厂都知道你们两口子昨天吵架了。就连厂里的领导都要捧着茶杯过来,明里暗里地提醒两句,要互相尊重互相包容。
“你说这架吵得还有意思吗?”林母无奈。
这哪里是两口子吵架,简直就是上电视直播给全厂的人看。他们两口子好歹也算知识分子啊,总要点儿假清高的脸面,哪里扯的破。
林母叹气:“所以你跟你姐出生后,我更懒得跟你爸吵了。每次我想动刀的时候,我都想啊,不行,我俩女儿还这么小呢。”
万一她一刀下去没控制住,她家鑫鑫跟蕊蕊可怎么办?算了,忍忍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林蕊靠在她妈怀里,笑得浑身颤抖。
她想到了那句话,她也不记得到底是谁说的。
大意是,婚姻就是过不下去了想去买枪,结果路上碰到对方爱吃的菜,就把买枪这件事给忘了。
等到吃完饭菜洗碗的时候,突然间又想起来,不行,还得买把枪。
林母摸着女儿的脑袋:“父母兄弟姐妹还要吵吵嚷嚷,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呢,何况是夫妻。有句古诗说,至亲至疏夫妻,不是没有道理。”
“我觉得吧,芬妮爸妈最大的矛盾在于钱。”林蕊一本正经地分析,“桂芬婶婶深陷在没钱的苦恼中,而根生叔叔没办法解决她的困难。”
要是有钱的话,即使桂芬婶婶没有奶水,也可以给宝生喂婴儿配方奶啊,哪里还会这样痛苦。
林母又好气又好笑:“咱们回外婆家的路上怎么说的?回去吃两顿饭,你就又钻进钱眼里头翻筋斗了?”
林蕊一本正经:“那当然。你看要跟根生叔叔家有钱请个月……保姆,帮桂芬婶婶做家务照顾孩子的话,桂芬婶婶还至于累出病嘛。对了,妈,桂芬婶婶怎么样?”
“我也说不来。”林母摇摇头,“我能做的就是宽慰她,可她能不能听进去,我鸡不知道了。”
女儿话糙理不糙,虽然满嘴都是钱,可也算说到根生家的实际困难上头了。
桂芬原本就是要强的个性,现在村里头大家日子渐渐富余起来,她家不仅原地踏步,还一朝回到解放前,她能不着急么。
林母叹气:“就看她自己能不能转过这个弯儿了。人啊,千万不要总是跟人比。人比人,真是气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