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重响,打断了林蕊的愤慨。
王大军滑落在地上,还带倒了凳子,震得饭桌都跳两跳。
面如土色的青年男子虚弱地看着林父:“叔,你刚才说光……光头怎么了?哪两个被枪毙了?”
林父这时想起来他们也算是王大军的朋友,有点儿于心不忍。
但他到底还是咬咬牙照实说清楚:“光头死缓,这辈子牢底坐穿。还有两个好像是跟着他混的兄弟,每人身上都背了条人命,死刑枪决。”
林蕊浑身一个哆嗦,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
她没想到会判得这么重,在她的理解中,斗殴致死跟谋杀判的罪行应该不一样吧。
光头,还有他那两个手下,她都还记得他们的脸。暑假里头,他们吃了她三个礼拜的白食。
可摸着良心讲,她愿意再让他们白吃三个月,只要时光倒流回头,没有发生那起恶性的斗殴事件。
争什么地盘啊,撑死了就是老大吃肉他们喝点儿汤,犯得着把命搭上吗?
林母察觉到了小女儿的不适,赶紧过来抱住人,呵斥丈夫:“吃你的饭,饭都塞不住你的嘴巴,好端端的在饭桌上说这些干嘛?”
王奶奶开始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只恨铁不成钢地盯着瘫坐在地上的孙子:“听到没有,你还敢鬼混吧!你这条命就是你叔叔婶婶还有舅舅蕊蕊跟苏木给拽回来的。”
老人家的心也是一阵狂跳,要是当天孙子没有被连夜送出省去,谁知道死的人到底是哪个?
王大军带着哭腔喊:“奶奶,光头眼睛瞎了还要坐牢,三黄跟二宝被枪毙了啊。”
他十天前还跟他们一张桌子上喝酒吃饭来着,现在人说没就没了。
王奶奶也满腹辛酸。
她虽然恨孙子不学好,不乐意他跟那些小把戏们瞎鬼混。可那些人真撞上她了,也会笑嘻嘻地喊奶奶。
有时候碰见她在公园门口做生意,她要给他们拿吃的,他们还不好意思要。
不是坏的淌脓没得救的坏孩子啊,怎么就落到这一步了?
“你就晓得哭他们,你怎么不想想他们家里头要哭成什么样了?”王奶奶擦擦眼泪,“你要真心疼他们,就学好,将来好歹有能耐帮忙照应着点儿人家。”
她再转过脸,看到林蕊面色惨白,赶紧挤出个笑,“哎哟,王奶奶不对,说这种事情干什么。来,我们蕊蕊多吃点儿,长身体长个子。”
林鑫摸摸妹妹的脑袋,叹了口气:“吃完就进去躺会儿,睡个午觉。下午再写作业。”
林蕊此刻却没有逃过一劫的欣喜,她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震荡中。
这是她上下两辈子头回真正见识到原本还活蹦乱跳的人,一下子就死掉的现实。
他们真的要被枪毙了吗?她一直都以为被枪毙的人都是罄竹难书的凶徒,恶贯满盈,人人喊打的那种。
光头跟他的两个手下,在林蕊看来,似乎还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
小痞子,收保护费,但同时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夜市的治安。
现在百废待兴,制度建设跟不上时代发展。在一定意义上,他们补充了相关执法部门力有不逮的地方。
有他们在,起码林蕊就没看到解放公园门口有恶性抢摊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现象。
林鑫扶着妹妹回里屋,又服侍她躺下,给她盖上被子,柔声安慰道:“别怕,我们都在呢。姐不出去,姐就在屋里陪着你。”
“姐,他们真的应该被枪毙吗?”林蕊伸出手去抓住她姐的手腕,突然间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极为可笑。
不枪毙他们的话,被他们捅死的人又该怎么算?老百姓认的是一命还一命啊。
林鑫轻轻地叹了口气:“有的时候,不仅仅是法律说了算。”
法学系的教授说起“严打”就冷笑,认为那是对法律尊严的极大践踏。整个流程中根本无视法律的存在。
可对于大部分人民群众来说,他们却鼓掌欢迎“严打”。因为真的太乱了,治安崩坏到老百姓连太平日子都过不下去的地步。
乱世用重典,有它存在的现实意义。
只是,一切都应该依据法律施行。
如果个人权力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成了个人工具,以个人意志扭曲法律,用运动式的手段阉割法律,那将会是整个民族的灾难。
这样的错误,难道十年浩劫带来的教训还不够吗?难道惨痛的教训还不足以让人们深思吗?
什么时候,法律条文才能不被领导的批文所侮辱?什么时候,法律才能够真正拥有尊严?
这些,林鑫难以用三言两语跟妹妹说清楚。她只能温柔地安慰妹妹:“别想了,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什么都好了。”
林蕊没睡好,她不停地在睡梦中奔跑。因为身后一直有三个无头鬼在追她,明明都没脑袋了,居然还劲儿喊:“给我寿司,给我串串香。”
她成了被夸父追赶的太阳,从噩梦中惊醒之后,不由得哭丧着脸。
她做的东西该有多好吃啊,居然他们变成鬼都不放过她。
第61章 人生新征途
王大军去看了趟解放公园“三虎”, 带着他奶奶熬了一夜的老汤煮的串串香跟蕊蕊还有玲玲姐一大早起来做的寿司。
回来的时候, 他手上的东西一样没少, 因为里头不让从外面捎吃的。
最后一顿断头饭,他也没能让自己的朋友吃上。
因为不是直系亲属,他连朋友的面都没见到。
王大军把自己闷在帘子后头躺床上挺尸, 不声不吭,连他奶奶招呼他吃饭, 他也跟没听见一样。
王奶奶喊了三声就不搭理他了, 自顾自地在公用厨房里头忙碌, 准备晚上出摊做生意。
闹啥情绪,吃饱了肚子的人才有心思闹情绪。不吃饭, 那就说明他不够饿!
等到傍晚时分肉联厂人事处的领导找上门,动员王大军停薪留职时,王奶奶又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手,直接替孙子做主点头, 压着王大军签字摁手印。
走,为什么不走,既然厂里有困难,他不奉献谁奉献。
走了好, 肉联厂甩掉个包袱, 大军还能名正言顺地跟着出去跑货运。她倒要看看到时候还有谁敢碎嘴子。
郑大夫跟周会计都佩服王奶奶的魄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肉联厂也是国营单位。钱再少, 每个月到点儿能拿到工资单。
其实要拖着不办手续也不是真拖不下去。
前两年国家逐步放开猪肉收购价格后,江州肉联厂的肉源就成了老大难。谁都不傻, 养殖户当然愿意将猪卖给收购价格更高的屠宰场。
没了原材料来源,肉联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到头干不了几个月,动不动就停工停产等原料。
厂里头常年见不到人影的工人多了去。反正是大锅饭,也没见谁工资少发一分钱,更遑论停薪留职。
要真惹毛了谁,职工直接堵厂长办公室去,跟着厂长下班去厂长家吃喝拉撒。
是不是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厂子?工人老大哥是不是工厂的主人?既然当官的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公仆,那全天下没有仆人把主人赶出家门的道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领导自己有私心,一碗水端不平,职工怕他个球!
噢,市委办公室主任的侄子天天从厂里头偷肉出去高价倒卖没关系。区领导的姑娘拿厂里头的车队跑私活搞运输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
到了王大军这儿,利用厂里头歇假时间陪家中长辈去一趟外省,就成了眼中钉要亡了厂子?柿子捡软的捏,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王奶奶冷笑:“不就是欺负我们孤儿寡老,没根基没靠山么。行,我不让人说这个嘴。我每个月不要那八十块钱,我就图个耳根清净。”
早点签完字打发人走早点好,省的还耽误她出摊做生意。
八十块钱,她狠下心,一天头的生意就挣到了,就看不惯他们一天到晚算小账的那副德性。
周会计抱着外孙女儿,兀自替老邻居犯愁:“大军奶奶,你也得想想大军找对象的事啊。”
一晃眼的功夫,小伙子都这么大咯,总不能跟奶奶过一辈子。
“姑娘都是娇客,没有正式工作的话,对象真不好找。”
王奶奶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谁家嫁女儿都不想叫女儿去人家吃苦,看的说是稳定工作,其实是收入。”
眼下什么人最好找对象啊?效益好的国营大厂。里头的姑娘小伙子个个头都昂得老高,都只有挑人家的份。
“要说稳定要说体面,老师不差吧。斯斯文文的,还都是念过书的文化人。你看你们钢铁厂的小姑娘哪个愿意嫁老师?一个月一百块钱的死工资,又没有奖金,人家凭什么跟你过苦日子?”
王奶奶生性热情,也经常在居委会帮帮忙,主动帮人拉过几回红线。
每次国营厂的姑娘都说自己不喜欢老师,她心里头还纳闷,老师有什么不好。她担心是女方怕老师读书人性子闷,又再三再四地解释。结果人家姑娘就是笑,不肯接腔。
后来还是居委会主任看不过眼,偷偷拉着她到边上挑明了底儿。人家是不喜欢老师收入低。
厂里头不一样,工厂效益好,福利好,每个月发的奖金比工资还高。
“我琢磨来琢磨去,就我家大军这条件,与其在厂里头耗着混日子,不如让他出去闯闯,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去溜溜。不管将来是个什么样子,总归也算下过水了。”
王奶奶逗弄手里抓着米糕啃了一脸渣渣的小元元,“我们元元说是不是啊?”
小丫头茫然地瞪大眼睛,抓紧了米糕,口齿不清地强调:“糕糕好吃。”
王奶奶哈哈大笑:“可不是,只有挣了钱才能买糕糕。对了,我们外婆有没有给我们元元订牛奶啊。”
周会计连连摇头:“不行,那奶不晓得掺了多少水,根本连奶味都没了。”
林母拿了手绢帮小元元擦嘴巴,感慨不已:“可不是,现在的奸商实在太多了,什么以次充好的都有。拿注射器往西瓜里头打糖水,这种事情要不是亲眼看到,讲出来谁信啊。”
“全都钻到钱眼里头去了。”王奶奶失笑,“我第一个扎进去出不来。”
林母赶紧摆手:“你这叫劳动致富,明买明卖,跟这种坑门拐骗不是一回事。”
过来买串串香的老顾客笑着应和:“可不是,吃进嘴里头的东西,货真价实才有回头客。”
说着,他拿好串串香,又凑到周玲玲跟前,小心翼翼地竖起一根手指头,“来一包寿司。”
男人声音轻柔,仿佛生怕惊吓到摊子后面的年轻姑娘似的。
周玲玲给他拿吃的时,男人连看都不敢看她,只眼睛盯着她的手。等到寿司递到他面前,他才跟被火烧了似的,抓起寿司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王奶奶睇着男人慌里慌张的背影,压低声音跟周会计咬耳朵:“小周,要不要相看相看?”
玲玲毕竟还年轻,都不到三十岁的人,难不成就真守着孩子过一辈子?旧社会扯什么守寡节妇,那也得真是寡妇啊。玲玲这样的,就是个没出门的大姑娘。
这人看着还行,已经连续过来买了小两个月的吃食,每次都不敢跟玲玲多搭句话。平常说话斯文又客气,没有半点儿架子。
她私底下找人打听过了,这男的在江州化工研究院工作。虽说现在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挣的多,但人家有学问,是正正经经的知识分子。
林母赶紧从周会计手里头接过小元元:“走,姨奶奶带我们宝宝去看鸭子船。”
孩子正是学讲话的时候,别把大人的话学出去了,叫玲玲听了不好。